在地關廠,全球騙局:Hydis工人的抗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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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九日晚上十點,我坐在中正一分局正門前,改作文。二十幾張指考模擬卷,題目是「買」。

「噯,妳不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則魔幻寫實的寓言嗎?」意料之中的不期而遇,和朋友就地聊了起來。

眼前兩排密實的警察,像是什麼珍而重之的東西,就在小小的警局裡面。而我們很小的時候,都曾經以為,那是公平或正義云云的價值。補習下課,路過的高中生駐足瞻望,有人過去向他們解釋:這是一間掌握LCD核心專利的韓國工廠,被台灣企業併購,奪走專利就關掉生產線、解僱工人的故事。後來,這些人怎麼千辛萬苦的來台抗爭,現在,又怎麼被官商勾結的暴力違法拘留⋯⋯

「資金流通了,生產技術得以進步,消費能力順勢提升,社會逐漸和諧⋯⋯」、「當我們購物時,就在創造社會福祉!」紅筆畫記,一篇篇評註。不禁漸漸心涼的發覺,資本主義全然訴諸效益,卻徹底將「人」外於考量的簡化消費邏輯,是怎麼透過教育的生產,和當權者對話語權的獨佔,成功在台灣人眼中,變得這樣超歷史,變得理所當然。

全球布局、跨國銷售、出走台灣⋯⋯「流動」幾乎成了現代人不得不的原罪。但這其中到底流動的是什麼?突發的匯率跌漲、精算出成本更低的所在,坐擁金山銀海的人依然慢條斯理點著現款,生產線上領著基本時薪的工人,卻即刻成了令人心煩的廢棄──

所謂「全球化」的政策,只對環球資本大開方便之門,卻對生存條件最為苛刻的人們,設下重重困難。剝削、解雇、恐嚇、法律追殺。資本的進行式,可以朝著利多的方向,直奔一場又一場嗜血廝殺;勞工的拋棄式,則永遠是群在媒體上失聲無語的人,面對著跨國企業高價聘請的數十名律師,忐忑不安一場不知道何時召開的審判。

在龐大資本的買與賣之間,只剩下賺多賺少的盤算,成本高低的計較。還能賺更多?那原先的工廠就想辦法關了吧!永豐餘成為Hydis最大股東後,發現僅靠授權專利,就能接連不斷地賺進大把鈔票,而生產線的性價比,相形之下日益低落,便使詐連連地逐步放棄。企業口中的「全球布局」,不啻一場騙局,一場任由資本家耍賴的低級遊戲,僅利於資本即時抽空,幾近「物理性」的,迅速流動到成本更低的地區,開始新一輪對勞工和環境的剝削。企業只欲享受各地發展差異和法規漏洞帶來的暫時性利潤,當其迎頭趕上的時候,就落跑出老千,悔棋不幹。而千里之外萬寶龍鋼筆一落款,人生就將天翻地覆的存在,根本與之無關──

只消這些資本怪獸施捨一些零頭,做點公益,濟弱扶貧,就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原來,在一切都被拆解為零件的時代,好與壞的汰換之間,人,也不過是一種比較難纏、容易折損的商品。像是壞得太快的燈泡,被拆了丟在一邊,還得被嫌棄一陣。

當資方掌握了宰制的權力,在全球貿易的單方博奕中,工人就被預先嵌入了遭受剝削的結構位置。現行縱容資本家全球逐利,甚至在部分強國不遺餘力推動自由化政策之後,恐將進一步鬆綁的商業、勞權、環境相關限制,使得跨國企業能夠大言不慚的主張,對於親手造成的悲劇,既從未承諾,也沒有責任──在這進步的、民主的、人權的、充滿希望的新紀元,商品和「消費者」才是主角。至於人怎麼活著,如何被苛待,都已不成問題。

全球化的時代,終究國與國之間川流不息的,只有燦燦的金流,和工人始終乾不了的鮮血。日新又新。

「商業是創造繁榮的原動力,買賣是富庶的基石,購買是推動蓬勃發展最初、也最需要的一步⋯⋯」凌晨兩點,坐在中正一分局正門前,改作文。

如果商業的目的是收益,作為消費者,拒買黑心公司的商品,當然是首選的行動方案。但倘若我們受夠了反反覆覆、品牌日漸增多選擇越來越少的拒購作為唯一手段;倘若我們再也不想重複買任何東西之前,都得網上查詢一次的麻煩──在「(財團)發展」至上的時代,大企業全面進駐消費生活,我們還有多少「不買帳」的可能?

那麼,如何從既存的位置出走,翻轉結構?

對勞工運動而言,除了資源募得不易,最大的艱困在抗爭方式的捉襟見肘。示威宣講、佔領不合作的傳統方式效益日漸下降,政府單位透過一系列SOP的建制,不斷收編社運團體的基進主張。但Hydis工人第二次來台抗爭時,耳目一新的到永豐銀行跳韻律舞,雖然未如期獲得媒體關注,卻未必不是一種新運動形式的啟發,藉由擴張/移轉/連結針對資本主義社會,存在已久的反抗行動/擾動(快閃文化),以相對彈性流動的文化干擾(Cultural Interference),消解長期以來社會運動和普羅大眾的虛假對立。在傳統的抗議、潑漆以外,當人們、當對手因為這些文化干擾而手足無措的時候,議題就有機會趁隙而入,進入公共討論的領域。「自由主義式」的「多元」僅強調「誰都有機會發聲」,但我們必須更進一步去質疑:誰的話才有機會被「聽見」?被誰「聽見」?又,怎樣的話語容易取信於人?

或許短時間很難改變這種自欺欺人的「多元主義」,但我們可以抱持著以上的問題意識,找出最適合當下的呈現,再進一步尋覓機會,讓原本反對的人們,從最基本的「理解」,變成基進的行動者。期待未來能看到更多類似的、出奇不意的運動方式,在鉅額跨國資本和新自由主義化的各國政府夾殺之間,開創論述途徑和對話空間。

從華隆紡織到永豐餘,從臥軌自救到如今Hydis工人,沒有什麼真正與我們無關,屬於「國外」的問題──

工人鬥陣。當問題出在階級而非國族的時候,謹記,領薪水的人,都是工人。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