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修羅雨滄桑談──空襲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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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的戰爭,全然改變了戰爭的形貌。除了毀滅性的武器逐一登場,一戰之後的「空權論」─由義大利將校杜黑(Gen Giulio Douhet,1869-1930)倡議,他主張飛機是犀利至極的攻勢工具,擁有獨立而強大的空軍,可爭取制空權以求戰略上的主動。他更強調「毀滅性轟炸」,即運用強勢空軍迫使敵人屈服─漸次發酵,飛機投入戰場後,戰爭已由平面而立體,前後方不再涇渭分明,從而就變成全民戰爭。換句話說,空中武力的逞凶致使人們對戰爭的恐懼和記憶已無分男女老幼,並烙印鮮明了。

由於飛機在一戰期間祇是鶯啼初試,真正展現其絕對的毀滅性格自屬二戰。其實不待歐戰爆發,西班牙內戰期間,納粹空軍對格爾尼卡(Guernica)的地毯式轟炸,其狀之慘兮透過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的真情圖繪,早映為世紀見證。而後整個戰爭期間,先是軸心國的飛狼群肆虐無度──日本對重慶的濫炸、納粹對倫敦的彈雨直落;到了戰爭後期則是盟軍對德、日(包括殖民地)領土的狂轟猛炸,於是交戰各國都有說不完的修羅雨啟示、泣不止的家破人亡苦楚。

二戰的轟炸,確屬造孽甚深的無差別格殺;但鑑於交戰的兩陣營都以怨報怨,少了菩薩心,祇造修羅道,所以無差別的空襲是否歸屬於戰爭罪行,就暫且留給軍事史家和國際法學者去費神;但七十年來由空襲衍生的集體夢魘,透過影像、藝術、文學重塑了迥異於傳統的戰爭經驗。也就是窮盡戰爭之惡才能凸顯和平之珍稀,以及思想馳騁之必要,這是有識之士的反戰策略。

看看納粹空襲倫敦期間,小孩紛紛被送到鄉間避難,這促使C.S.路易斯日後編織出「納米亞傳奇」的系列故事,以及如今更火紅的托爾金(John Tolkien)「魔戒傳奇」,他們是當代「奇幻文學」的開基祖。看似避世的「奇幻文學」內蘊了對戰爭批判、權力剖析、人性幽微的點滴實驗。等到戰爭角色易位,德國各大城市連遭盟軍轟炸,尤其有著「易北河畔的翡冷翠」美譽的德勒斯登,城內精雕細琢的巴洛克建物悉數毀於一旦,數萬人就此人間蒸發。天堂淪為地獄,日後藉由美國作家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第五號屠宰場》以科幻形式自揭盟軍的焚城罪行。凡此由科/奇幻入手,刻畫空襲的真實殘酷世界,果真文學的穿透力更可觀。

空襲鏡頭東移。中國重慶遭日本無差別轟炸的悲切,小說家張恨水的《巴山夜雨》提供了絲絲入扣的肌裡內切,慟至臟腑!舊典之外,中國方面已邀約好萊塢影星湯姆‧漢克為監製,立意拍出一部中美合作關於「重慶大轟炸」的大戲,雖是奢望,但總期能有新義綻露。至於自認受八百萬大神庇護的大日本帝國,戰爭末期遭受美機轟炸的慘烈,固然可解為咎由自取;但B-29轟炸機的驚魂懾魄乃至最後投擲在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這已是美國展現新型態屠殺神技的實驗,且是人類自毀的先聲,稱不得英豪。

向來耽於美學賞析的東瀛,物哀世道、金風褪卸,戰後迄今的空襲刻畫從未曾竭。先是《請問芳名》(君の名は)啟動戰爭愛情未果的哀憐,廣播劇、電影、電視銜續不斷。而NHK半世紀以來的「晨間劇」(朝ドラ),幾乎都以跨越戰爭前後(上從明治、大正,下至昭和、平成)的女性為角色,希冀藉由女人的韌性融化總動員、空襲的剛性懼怖。

至於具體針對1945年3月10日東京大轟炸的影像,則有日本電視台於2008年推出的《東京大空襲》特別電視劇。沒了《請問芳名》的淡淡哀愁,火焰衝天群鬼哭嚎的指控,似讓人看出新世代日本人的浴火指向;當然,如斯浴火也讓不少人憂心不止。而迄今將全國總動員/空襲/飢餓連結有序,最令人憫惻動容的影像,當屬由高畑勳執導的動畫片《螢火蟲之墓》(火垂るの墓,1988年)。由動畫而真人實演,《螢火蟲之墓》已蔚為日本反思戰爭的經典力作。

當然,談到日本大轟炸,絕不可或忘時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從1944年10月的岡山大空襲直至次年8月日本投降止,美機對台灣重要的軍事、經濟、交通要地和大城市進行綿密的轟炸,以致民間關於避空襲、躲防空壕、疏開的記憶從未消逝,因為那是老一輩台灣人最沈痛的集體記憶;然而,過去漫長的歲月裡,有關台灣空襲的故事在教科書和主流媒體從未有隻言片語交代;反之,官方刻意以重慶轟炸來置換記憶,致使如今年輕一輩常誤以為「轟炸台灣的是日本軍機」。何其荒謬,至其可悲!

依台灣總督府《台灣空襲被害概況》資料,自岡山大空襲以迄終戰,來襲機數15908,爆彈數84756、燒夷彈35463,死亡6100,若加上失蹤、輕重傷者,共15772人;不過,綜合民間訪談資料,官方數字明顯偏低。至於電力、自來水、電話、街道、橋樑、下水道、水力工程諸公共設施的毀損更是驚人,以致重創了台灣的經貿實力──工業化的倒退、城市機能萎縮、交通的阻絕不便、商業傳統中挫、物資短缺惡化、惡性通貨膨脹。(詳見:張建俅,〈二次大戰臺灣遭受戰害之研究〉,《臺灣史研究》第四卷第一期,1997年6月)戰害不但是二二八事件的成因之一,更深刻影響了日後台灣的經貿走向,不可不察。

面對如此的人間浩劫,文人仕紳的回顧當然少不了。台南名醫韓石泉在《六十回憶──韓石泉醫師自傳》(望春風,2009年2月)就詳述1945年3月1日台南大空襲的修羅場樣態,他的長女韓淑英就葬身於斯。另一名醫陳五福亦述及由於醫療用品不足,所以祇能任重傷者呻吟無助,聽天由命,而其三兄在宜蘭醫院亦因醫藥匱乏終致回天乏術。(見《回首來時路──陳五福醫師回憶錄》,吳三連基金會,1996年)而黃武東牧師則慨嘆於嘉義市區「從火車站到東門圓環噴水池全部夷為平地」(《黃武東回憶錄》,前衛,1988年)。至於逃離城市躲入鄉間更是普遍現象。至於斯時仕紳、知識菁英的想法,吳新榮《吳新榮日記(戰前)》(遠景,1981年)、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無花果》和《台灣連翹》都是時代的證言──「亞細亞的孤兒」意象在戰爭末期已然成形。

近日,台裔美籍作家吳茗秀的第一本小說《三郎》(大塊,2015年4月)中譯出版。該書始於戰爭末期美軍轟炸台灣,由之書中主角三郎邂逅了女主角芳子(好似《請問芳名》的布局),但男女愛情偏又受殘酷的桎梏所阻,也就是歷經國民黨接收、二二八、白色恐怖的苦熬,自由與愛情才得以結果。這是以時間全面展延,而對歷史採專注的凝視風格,少了悲與苦,殊值一探。

可喜的是,這一陣子台灣民間包括高雄、台南、嘉義、台北各地相關活動四起:高雄攝影展、台南大轟炸策展、嘉義影像紀錄片、台北有座談會和紀念晚會,有識之士以各自的能量汲取戰時大轟炸的記憶、化為主體必要的成分,並匯為世界反戰史一部分。如此用心較之紅藍政權但知仇日、爭正統,似又高聳了許多啊!

 

(本文轉載自《文訊》356期,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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