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安華的日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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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安華在政治上的第一次邂逅必須回溯到1969年。那時他並沒有穿著阿曼尼套裝,而是穿著輕便的吉隆坡印度街巴迪衣和六十年代『花朵力量世代』(Flower-Power generation)所流行的嬉皮式拖鞋。」

我在2013年505大選後的夏天拜訪馬來西亞時,在華人學生組織「學運」總部發現的獨立刊物讀到這段文字,讓我對安華這位馬來西亞反對派領袖產生濃厚興趣。

這份創辦於2000年初期的獨立刊物名為《小辣椒》,主編是目前馬國重要獨立媒體《當今大馬》(Malaysiakini)旗下Kini TV執行長楊凱斌。楊凱斌是烈火莫熄世代,而《小辣椒》內容紮實,現在讀來都基進批判,是時代的產物,現在馬來西亞很難找到這樣的中文刊物。

這篇〈安華與我:從大學講堂到街頭政治〉,是由馬國知名社運人士、紀錄片導演希山姆丁(Hishamuddin Rais)在2002年寫的。年輕時的希山姆丁也是學運領袖,兩人在六十年代末的校園裡相遇時,或許就已經注定不同的道路。

年輕時的安華在馬來民族主義與伊斯蘭道德主義中累積政治資本,希山姆丁則試圖在強大的伊斯蘭意識型態局限中,尋找反抗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實踐方式。

關於安華的文章很多,這個從70年代就進入人們視野的明日之星,被無數人寫過。VS.奈波爾在70年代末,因為伊朗革命掀起的伊斯蘭復興浪潮,而到訪所有伊斯蘭國家寫下《在使徒的國度裡》時,在馬來西亞也只短暫見過忙碌的安華,僅能和他旗下組織ABIM(馬來西亞伊斯蘭青年運動)的發言人互動。

但希山姆丁這篇淹沒在歷史洪流中的小文章,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安華伊布拉辛,或更準確的暱稱是『兄弟』⋯⋯他仍然在尋找一種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是後513事件的狹隘馬來民族主義和不成熟的伊斯蘭主義結合體。他認為從北非一直延伸到印尼的一個團結回教國家,有可能被建立起來。在他的字典裡,並不存在帝國主義、新殖民主義或資本主義的字眼。」 
安華肯定不是深刻的思想家。或許政治人物不需要深刻,他們需要懂得讓人追隨,在民主政治的規則中,取得權力正當性。《獨裁者的進化》一書中,作者William Dobson曾貼身採訪安華,他生動的形容安華面對不同受眾時,嫻熟轉化語言的天分。安華深諳民粹的本質,他有其理想色彩、動人、天真的一面,也當然不可避免的複雜、世故及權謀。

但那個嬉皮形象花朵世代的安華一直在我心裡,和去年五月,我在檳城研究院的聯邦制度研討會看到的本人有很大不同。

當天安華作開場演講,他穿著合身的西裝,不繫領帶的白色襯衫,將領口立於西裝外套,也不忘留出合宜比例的袖子,看來時髦得不像一個67歲的政治人物,還是一個有自覺的icon。

安華這樣天生Charisma的人物,就像是人類歷史中出現過的無數領袖,初進入世人視野時總是激越人心。這種人有強大能量,帶領整個社會、甚至整個時代前進,但這種魅力也有週期,消退的時間因人而異。

四十多年來,安華已經是個經歷豐富、技巧純熟的領袖。他曾在97年登上《Time》封面,被譽為「亞洲未來」,但此刻卻彷彿背負未完成的任務,走到了他歷史角色的盡頭。

2月10日,馬來西亞聯邦法院宣布,安華因肛交案判刑五年,隨即入獄。這個被民間俗稱「肛交案2.0」的官司,也是安華繼1998年被首相馬哈迪(Mahathir bin Mohamad)以貪瀆、肛交罪名罷黜副首相一職、入獄六年後的第二次牢獄之災。

「馬來西亞17年都沒走出肛交政治」,我的馬來西亞朋友憤怒的在臉書上寫道,17年前,瑪哈迪對付政敵的手段,17年後依舊有效。這次疑雲重重的安華案一般相信也是政治迫害──這起官司時間太過巧合,2008年3月大選反對派大勝(首次在十三州拿下五個州屬執政,國會席次超過三分之一),隨後在6月安華因涉嫌性侵男性助理被提起公訴。

6年來官司極度消耗精力,但安華對結果也早有準備。一位民聯朋友告訴我,雖然不斷有人勸告,但安華不願意流亡。去年4月安華接受《Foreign policy》專訪時說,「我不會自由太久。」

3月7日,有一萬多人走上吉隆坡街頭為安華抗議,但回首1998年9月,十多萬人聚集在吉隆坡的獨立廣場,聽安華慷慨激昂的演說,高喊烈火莫熄Reformasi(改革之意)。

17年前安華的悲情旋風,啟蒙一整個世代;但這次安華入獄,民間的憤怒,卻像明滅閃爍的餘燼,不足以點燃17年前的熊熊烈火。

此刻看來,67歲的安華入獄5年,勢必錯過2018年大選,可說是個人政治生命的結束;而反對陣營民聯最即刻的危機是,眼下看不到繼任者在2018年挑戰巫統政權。

然而這個社會是否已經準備好,迎接沒有安華的時代?無論喜歡與否,馬來西亞人都無法否認,安華政治生命的起伏和馬國民主化的命運緊緊相繫。

70年代,安華從學生領袖出身,以理想色彩濃厚的激進馬來青年形象,展現優異的組織能力主導馬國伊斯蘭復興運動,以伊斯蘭道德主義要求腐敗的巫統改革。

這個被視為促進馬來西亞改革的明日之星,在80年代被馬哈迪招攬進入體制內後逐漸中庸,馬來菁英世家背景,讓安華嫻熟西方文化。90年代後他也涉獵儒道思想,拉近與華社距離,主張文明對話的亞洲復興,自許為自由派穆斯林。

1998年安華被罷黜後引發的烈火莫熄運動Reformasi,更啟蒙一整個世代。除了激發保守的馬來社群上街外,更開啟公民社會的新想像──跨族群、現代性、進步價值之可能。

而後他成立第一個多元族群、世俗主義的「人民公正黨」,整合意識形態不同的反對黨──華人為主的人民行動黨(DAP)與伊斯蘭黨(PAS),成為反對陣營領袖。雖然分合不斷,最終在2008大選後,三黨正式結盟為「人民聯盟」(簡稱民聯)。

2008年大選意外大勝後,民聯與公民社會的共同發展,讓馬國民主派得以和執政聯盟「國陣」分庭抗禮,逐漸走向兩黨制政治格局。幾場由NGO發起的「乾淨與公平選舉運動」(Bersih),帶動了馬來西亞求變的能量,從2007年的五萬人到2010年10萬人,最後一次2011年有25萬人敢於上街表達,讓執政黨巫統難以招架。2013年505大選民聯拿下52%選票,卻因選區劃分不公而無法取得國會多數席次

505大選結果激發了巫統的危機意識,利用國家機器作更細緻的打壓。知名的學生領袖阿當阿迪(Adam Adli)與許多學者、社運人士、民主派皆因內安法令或煽動法令被捕和判刑;安華大女兒、國會議員努魯伊莎(Nurul Izzah)三月中旬也因國會演說而被捕,後505的馬國政治氣候更為緊縮。

然而因危機意識更團結的執政陣營,卻遇到了分裂的反對陣營。

去年開始,組織見長的伊斯蘭黨焦慮基本盤流失,黨內保守派勢力抬頭,三月中伊斯蘭黨執政的吉蘭丹州通過實行伊刑法(伊斯蘭刑事法Hudud,如通姦者擊以亂石,偷竊者斬斷雙手),往基本教義路線邁進。

此舉挑動了非馬來族裔的敏感神經。尤其是25%的華裔最擔心馬來西亞推動國家伊斯蘭化。同是民聯成員、華裔為主的行動黨內部反彈極大。

過去安華作為黏合劑角色,讓光譜兩端的行動黨及伊斯蘭黨能往中間靠攏,彼此合作。但安華入獄不久,吵了近一年的伊刑法就在吉蘭丹州通過。歷史彷彿重演,多年來反對陣營因為宗教議題分分合合,2008年大選後好不容易建立的聯盟,搖搖顫顫挺過7年,卻在此時幾乎回到原點。

(本文部分經費由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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