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68週年】事變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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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厭倦了正常的陽光,覺得它是虛偽的,只有塵埃迴旋,濕霉彌漫的那棟黑房子,才是事變以後,人該去的地方。──郭松棻《驚婚》

 

我在埔里有一個親戚,家就在愛蘭國小附近。每年寒暑假,當我們要到中南部家族旅行的時候,都會有幾天借住在這位親戚家裡。那裡具備一切外地人想像的埔里風景:平緩的山野,安靜的社區,悠長的草木。上大學之後,我迷上棒壘球,每年的這幾天,我和弟弟都會找個角落傳接球、揮棒,有幾次還嚇到旁邊雞舍的雞。

上大學之後我還有另一個轉變,就是開始接觸批判的社會科學理論,以及台灣文史的相關著作。但是在這幾年間,我一直沒有發現,我平常所念的政治理論、台灣近代史、馬克思主義,和我每年都去的埔里有什麼關係。

直到有一天,我在「二七部隊」的相關著作裡,看到了「烏牛欄」這個地名,才從模模糊糊的記憶裡,打撈出曾經在某處看過的路牌告示。

我們的家族旅行有時也會去看某處的古蹟,但我們原來一直住在古戰場旁邊。

對於我這樣背景的人來說——出身於外省公教文化主導的家庭,卻又在求學過程中被啓蒙,從知識上站定了「台獨」與「民主」立場——,二二八與生活的關係就像這個故事一樣。要說沒有關係嗎?但它分明離你那麼近,近到當你幡然醒悟時,總有一種難言的愧疚感。但要說很有關係嗎?過去那麼長一段日子,你不曉得這件事,似乎也沒有對生活造成什麼妨礙。

然而這並不是說,我認為這個議題對當代的我們不重要,不需要思考。正好相反,我認為應當如何面對這種歷史慘劇,以及如何思考它在我們生活中的疏離與親近,其實是更重要的問題。如果不說「思考二二八是我們的倫理義務」這麼重的話,也起碼可以說,「思考二二八是當代台灣人最重要的議題之一」。每一個不同位置、不同知識譜系的台灣人,其實都還活在「事變之後」的餘震當中,各自有各自應當整理的思路。(遠的不說:去年的318乃至324、411,無論是哪一方立場的人,心中的恐懼、期待、決心和懦弱,誰能脫離「國民黨政府與二二八」這組概念的連結?高喊佔領國會與憤怒地要求政府戒嚴的人,汲取的其實是同一個根源。)而作為一個文學寫作者,我更在意的是,「事變」之後的文學,應當如何衡量文本與歷史之間的互動?

我對二二八的認識,全部來自文獻,當然特別是文學作品。除了直接描述事件的傳記資料、口述歷史和寫實性較強的作品之外,也有意圖解構、但實則只是泄露了作者思想軟肋的後設作品,比如林燿德的《一九四七高砂百合》。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一些並非以二二八為主題,僅在小說中驚鴻一瞥的作品。比如郭松棻〈月印〉裡,鄉間的文惠從收音機聽到:「市街戰開始了。」或者是《驚婚》當中,本來有為的父親,在事變後頹靡的形象。陳千武的〈遺像〉也寫到當初一起出征的同伴,躲過了日本時代在南洋最慘酷的戰火,於異鄉歷劫歸來,卻反倒死於自己家鄉的二二八。

在這些小說裡,「事變」的本體是模糊的,根本沒有情節發生在那裡面,但顯然是一個重重的句號,從此斷開了本來還抱有的希望。在那之後,人就被拋入一個孤絕的存有狀態,從此封凍,無進無退,沒有死但也不像是活,就像郭松棻〈雪盲〉裡那個總是有些尷尬的校長。

這些當然都是很好的作品,最深沈的文學思考。然而,那是陳千武的同代人或郭松棻的父輩的故事,但對於我們這些只能從文獻二手轉知「事變」的寫作者來說,還可以繼續沿用這個套路嗎?顯然是有一些問題的。認識台灣的歷史,書寫台灣的歷史,這毫無疑問是正當且必要的,但真正開始著手時,問題就開始浮現了。就算不說如何寫實、如何還原歷史這樣的技術問題,假設我們能夠掌握充分的資料來進行寫作,要如何拿捏分寸,而不踏入「代言」、「消費」的區域?而我們要如何從過往累積的文本當中再翻出新意?又要如何協調歷史與自己的美學觀點、與當下的文化氛圍、與當下的讀者品味之間的距離?

所有歷史題材的書寫,總是重層的:既是指向了那個歷史事件的當下,而對該一事件的詮釋,也指向了作者自己的時空座標。如果文學最永恆的關懷是「人是什麼」,對二二八「事變」的詮釋,除了政治凝聚和敵我辨識的功能外(我並不認為這不重要,但我想還可以有更多意義),應當也可以成為一道試紙,去探測每一個世代的寫作者如何思考「人」這個議題,人在那樣的極端狀態裡,到底是什麼樣子?映照出來的「我們」又是什麼樣子?如此說來,「事變」就可以成為一個永久的轉折和起點,不管是2015、2025甚至2055,每一代的寫作者都必將再三回頭掂量它、思索它。

這些問題我都還沒有答案,也許尋找答案的方式,就是動手來寫一部關於烏牛欄戰役的小說吧。

關鍵字: 轉型正義台獨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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