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鼓手》:教育和教練的變臉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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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圍奧斯卡五項大獎,包括最佳影片、男配角和改編劇本的《進擊的鼓手(Whiplash)》,其中文片名明顯參考自當紅的日本漫畫《進擊的巨人》。在看之前,我還覺得這樣的翻譯未免太跟風時事了吧?沒想到電影和我預期中不同,不是典型的「熱血繽紛音樂家傳記」,而是陰沈的、殘酷的,考驗意志力與非人性困境的,說起來,還真有點和《巨人》的氣質相似。

《進擊的鼓手》描寫一個紐約頂尖音樂學院的新鮮人,他熱愛打鼓而且從小勤練,在幸運被選入校內最好的爵士樂團後,卻受盡指導老師(指揮)各式各樣的「折磨」。這孩子擁有對音樂和「玩音樂」的愛,一張青澀的臉龐和不善交際的退縮,還有拉不下臉/禁不起激的不服輸性格。而訓練他的老師,則是個老謀深沈的,變臉像吃炸藥的,一旦對你不滿會辱罵出各種人身攻擊、性別歧視的句子,甚至動手動腳的魔鬼教頭。這過程驚心動魄,有血(真的)有淚,多次讓人想矇起眼睛問「有必要這樣嗎?」——然這部片真正想說的,是「唯有摧毀你的尊嚴,才能逼出你的意志力突破極限,以完成藝術成就」的教育哲學。

故事裡,在某個相對軟化的時刻,教頭語重心長地坦承:他這麼做(過度逼迫和羞辱學生)為的是琢磨那些真正有潛力的表演者,他的名言是「沒有什麼比『做得好』(Good Job)這兩個英文字更具殺傷力的了!」一旦有人因為這樣的評價而自滿,進而失去(放棄了)真正超越自己、開創藝術史的機會,那將是全人類的損失。所以他說:「無論如何,我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道歉!」

看完這部片,你很難不去思考老師的角色,或說「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在一般概念裡,老師是為了傳授知識,啟發思考,及教導我們「做人的道理」而存在的,這幾項都是為了學生,為了智識上和社會上的人格,非老師本身的業績或名聲,也不是為了什麼「全人類」。所以學得快樂,學得健康,學會為自己負責,而且盡力就好(Good Job!),合理而足夠。這也是為何強調正面價值,不打不罵以求健全心靈/人格的「人本」概念,幾乎是這一代的共識。

而仔細回想,你我的求學過程中又不乏對學生幾無感情的,只在意學業表現(而且視低分為「不上進」、「不負責任」),一心只想逼出分數而不在意學生尊嚴的老師。這一類教育者,當然心理還是自認「我是為你們好」的,也不能否認在這升學文憑掛帥,其他路都相對難走的社會現實中,他們的作法有其實用的功效。但這樣的教育思維和氣氛,和我們的國民教育脫胎自軍事/部隊管理,更是脫不了干係。在軍隊裡,講求服從和去個人化,因為說到底,訓練士兵是為了上戰場當「棋子」,是為了更大群體的勝利而存在。所以個人的自我不重要,這樣的邏輯被放進國民教育中,就成了只求分數的威權式教育。

再說回本片,《進擊的鼓手》帶來的思考則是:如果在藝術領域,或體育訓練,這一類為了舞台表現和求勝……等等,不只是吸收知識,不只是為個人而是為某種群體榮耀、社會價值而存在的教育現場,是不是就值得把人的尊嚴暫放一邊,以磨練意志換取成績?我相信就有一部分人會認同了。甚至有人會告訴你:不如此,真的無法成就卓越。對此我只能猜測性地說,若這個受訓者本身(事前)也有這樣的認知,或在價值觀上認同那成績值得投入一切去換,那外人確實無法置喙。

但再回到電影,也有批評者指出(先補充:本片得到的絕大多數都是好評)《進擊的鼓手》只拍出那苦練的磨練的機械化過程,而沒有音樂的享受,沒有對音樂的愛,只有對成就的追求和不服輸,這就像軍事片不問為何而戰,或體育競賽只問勝利而忘記遊戲(Game)本身的趣味一樣可惜。這確實是這部片和典型音樂類型片的氣質迥異之處。至於能不能認同,端看觀眾性格,也不啻為思辨自己價值觀的好素材。

又,觀看這部片很容易因為兩者的權力位階關係而把加害者/被害人的角色對應得十分僵固。但仔細想想,也可以說這是讓人看見某一類藝術家的養成吧?包括性格特質等等。《進擊的鼓手》的劇情線其實很單純,90%的戲份都在男主角和老師的對戲,也因此他和父親的親情,和女友的短暫情感,都只簡單帶過,可這也能解釋成:是這角色把其他一切都看得不重要,對親情友情愛情甚至社交群體、休閒生活都沒有需求,只專注也只在意打鼓。這樣的企圖心,也是種資質,若得不到磨練和發揮,似乎也是種損失。所以究竟是剝削和委屈?抑或是願打願挨?到頭來還真難界定。

值得一提的還有,由J. K. Simmons飾演的老師角色(台灣觀眾應該記得他就是舊《蜘蛛人》系列那個很卡通的報社老闆)是這位演員生涯最精湛的演出,幾乎篤定拿下2月底的奧斯卡最佳男配角。他的角色究竟是正是邪?是所有觀眾看完都會想想的問題。他有他的一套哲學,在片中演來也的確如惡魔般讓人難以招架,但這究竟是刻意的「演出」?還是其實他個性真的卑劣,享受著權力和控制慾,甚至享受著折磨人?電影不明確告訴你,卻似乎隱隱有個答案,藏在故事結束、畫面變黑那一剎那。那瞬間,每個人心中的情緒,和那思考的衝擊力道,就是《進擊的鼓手》最讓人驚奇的敘事魔術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