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想想】緬甸:謎樣的改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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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些政治改革成功,美國將會獲得一個新夥伴。」歐巴馬在去年11月二度訪緬前接受《The Irrawaddy》獨家專訪時表示。他一再強調美國會緊密觀察、介入協助2015年的大選是「普及、透明和可信」。

但軍隊隱身在背後的登盛政府也清楚,民主轉型是國內外壓力下不得不走的道路,一旦轉型成功,執政黨有失去政權後被清算的風險。

2012年國會補選,NLD(全國民主聯盟)在45議席中贏得44席,使得我的緬甸朋友都確信,軍政府早已失去民心,若2015年有場真正公平的選舉,必定政黨輪替。而軍方要如何讓改革可控,來確保政治生命的延續?另一方面我們都記得,這個軍政府的不良紀錄是,1990年的大選,在翁山蘇姬帶領下NLD(全國民主聯盟)大勝,軍政府不承認選舉結果,並軟禁了這位民主領袖長達21年。

事實上,沒人能真的信任緬甸政府這齣自導自演、讓國際矚目的民主轉型大戲,只是這一切的幻滅,在2015大選階段性驗收的前一年來得太過兇猛。

一開始極度配合登盛政府的翁山蘇姬,為了加快改革腳步和登盛總統密談,飽受密室政治交換的批評。為了選票,她的言論日益保守,她不對緬甸嚴重的少數族群人權議題,激進佛教徒殺害穆斯林的宗教問題發表意見,讓許多支持者對這位走下神壇,光環褪色的精神領袖失望,「她太過政治考量。」一位緬甸記者朋友跟我說。

然而眼看修憲(2008年軍政府推出的新憲法)工程無法落實,「未來總統的配偶與其子女的配偶,都必須是緬甸公民」的翁山蘇姬條款,讓這位69歲的民主Icon頂多能成為國會領袖而非總統,去年底,翁山蘇姬才像個初夢乍醒的天真小女孩,「我們的改革在顛跛中前進,」她在東協高峰會前,歐巴馬將二度訪緬之際,召開國際記者會向西方社會喊話,「我想要挑戰那些談論政改很多的人,這兩年有甚麼重大改革?」

翁山蘇姬的呼喚正是緬甸改革派的焦慮,「目前緬甸情勢正在嚴重倒退,」Aung Zaw在去年底於紐約領取CPJ(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新聞獎的得獎演說上,也尖銳批判歐巴馬訪緬時對於「改革為真」的定調,「有時我們擔心,我們的國際友人往往粉飾我們某些生活的真相。」

所有的緬甸改革派收起樂觀,但也極力避免掉入虛無的悲觀──依舊願意在沮喪中抱持謹慎的希望──他們深知唯一讓獨裁政權假意成真的方法,唯有公民社會展現出勢不可擋的改革意志,媒體第四權緊咬不放的監督,以及善加利用「境外勢力」。

去年11月中歐巴馬來訪前,正值獨立記者被殺的話題沸騰,《The Irrawaddy》不斷追蹤報導,拋出人權議題要西方世界持續對緬甸轉型關注的熱度。「我們都在一個遊戲局裡,」熟知美國政治的Aung Zaw跟我說,「民主黨在國會選舉失利,歐巴馬必須尋求外交成就來轉移焦點。」Aung Zaw如同許多流亡海外的緬甸自由派,懂得利用國際關係、地緣政治的現實,多年來一直藉著國際關注最終促成國內改革。

無論如何,眾人心中的謎團,終於來到答案即將揭曉的時刻。2015年的第二天,1月2日緬甸聯邦選舉委員會正式宣布,政改後的第一次國會及總統大選即將在10月底或11月初舉行。雖然翁山蘇姬所屬的全國民主聯盟(NLD)尚未確定是否參與(2010年包含NLD等多數反對黨都拒絕參與大選),但今年還是觀察緬甸民主化最關鍵的一年。1988年反抗軍政府的人民起義之後,等待27年的緬甸是否能真正轉身?

「我不會等待著觀察(Wait and See),我會介入著觀察(engage and see)」,Aung Zaw說。

一個多月了,《The Irrawaddy》依舊不放棄和當局斡旋,我不確定這個緬甸民主化重要的推手之一,22年來「介入的觀察者」可否度過這次難關。對一個剛建制妥善,運作漸入佳境的媒體集團而言,《The Irrawaddy》現在的處境不可謂不兇險,但肯定不是最艱難的時刻,而我不悲觀,就如我對於緬甸的未來。因為實地走訪緬甸,許多事實和細節都一再說明,改變已經發生,難以回頭。

仰光的販夫走卒都熱烈討論政治,關心國家未來,公民社會的抗爭、媒體充滿活力。和習近平上台後,權力收攏,大規模拘捕反對派,中國公民社會此刻的壓抑和黑暗、媒體嚴重自我審查和媚俗相比,緬甸政改撐出的一點空間,讓媒體成為許多理想主義者最適切的位置。

不只是Aung Zaw和《The Irrawaddy》,我在仰光拜訪的許多記者、媒體人,無一例外對自身監督、介入緬甸民主化的積極角色深信不疑。他們以謹慎的樂觀,見證自己國家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齊心促成轉身。將時間拉長來看,漫長的黑暗在此刻還是見到些許光亮。

而我揮之不去的仰光印象,還是《The Irrawaddy》的辦公室。這個22年的媒體絲毫不見老態,編輯室依舊熱烈、蒸騰得生氣勃勃。

在《The Irrawaddy》克難卻充滿朝氣的緬文部門,一位被指派參加翁山蘇姬國際記者會的年輕記者,臉龐發散著興奮的光。我在一片漆著粉綠色的牆,看見一面窗,窗外是成群飛過的烏鴉,以及殘舊的蔭了歷史之光的仰光。牆上一張白紙用藍色奇異筆寫著:「We are nothing but true story tellers. 」

我的心因默念著這段字句而微微振動著。

(本文部分經費由台灣國家文藝基金會贊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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