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是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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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綜合訪談、鄉誌以及網路資料)

這是一個人口五萬的地方,四周是工廠、水田、零散的小村落,中央一個主要商圈,有一間高中、一座夜市。台灣四處都是這樣不大不小的鄉。

而我就住在外圍的一個血緣村落裡,那是這裡的主要幹道,屋子沿著幹道而建行程一排店面,整條街一半以上姓洪。爺爺是地政士,繁忙的事務所裡聚集了有法律、土地問題的人們;隔壁的叔公是里長,總是有鄰長、警察來喝茶。再遠一點是前鄉長大叔公的住所。

後面有一間荷式的老洋樓,一間祖堂。三不五時有人坐在那裡聊天,談事情。

我現在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派系。

一、派系怎麼來?

無意間注意那棟荷式老洋樓,它被街道上店面的後頭。站在街道上看不到它,要從店面人家的後門出去,才可以發現。兩層樓高的建築,紅白相間的顏色,典型日治時期流行的風格。洋樓後面的山牆,用羅馬字鑲了大大的「so-ki ko」,顯得格外突兀。

「so-ki ko代表什麼意思? 」我問叔公。

「叔公也不知。」他回答道。

叔公原本是高職教師,從政之路從鄉民代表開始,連任兩屆後,轉選村長,最後競選鄉長。高雄縣改制為高雄市後,就一直擔任里長。而他的住所理所當然地變成了選民服務處。

「那是日本時代就起的了。」叔公說。洋樓裡仍住著一名後代耆老,叔公偶爾會幫忙整理環境。

蓋這棟洋樓的人叫洪宗沛。日治時期,這裡曾有一大片會社的甘蔗田和稻田。洪宗沛(大家都稱他洪仔派)在會社任職,當時已是地主,投入製糖也賺了不少錢。後來被日本政府指派為岡山郡長,管理現在岡山到湖內北高雄一帶,影響力叱吒一時。他蓋起這棟宣示家族權力與財富的洋樓。據說,當時的小孩如果不聽話,父母威脅的話不是說:「警察大人要來了!」,而是「洪仔派要來了!」


 
「還有,老縣長也曾住底遐。」叔公接著說。

老縣長指的是高雄縣第一屆民選縣長洪榮華,他是洪宗沛的大兒子,中學畢業後隨即被送往台北醫專習醫(今台大醫學院)。但他後來放棄從醫,決心投入台灣的農業改革,於是赴東京帝國大學就讀農業學科,回台灣後,在台南、高雄州擔任農業技正。

「國民黨來的時陣,我完全變成文盲。我四界去找冊,論語、古文觀止,找人教我北京話。」爺爺說。1949那年爺爺二十三歲,台南長老教會長榮中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岡山郡擔任地政士,因為有血緣關係,與在州政府的洪榮華互相協力處理地方事務。國民黨來台後,原先所學知識全部歸零,更難以與國民政府溝通,長期在日本政權服務下的洪榮華也面臨類似的處境。

謝東閔接管高雄州後改制為縣,他找上了擁有專業技術在地方上實力不小的洪榮華,拉攏入黨。洪家全都入了國民黨,爺爺續任地政士,而洪榮華則接任建設局長。謝東閔確立了洪家在政權改變後勢力的延續,洪家也穩定了以謝東閔為核心的地方接管作業。

接管大致完成後,1950年國民黨政府舉辦首次次地方自治選舉。這次的選舉奠定了台灣各地派系分布,在高雄縣也是如此。國民黨在高雄提名了洪榮華、,陳新安、余登發則以無黨籍身分參選,與國民黨對抗。三人分別代表著高雄縣旗山、岡山、鳳山三大地方勢力,皆來勢洶洶。

選舉期間,洪榮華讓競選團隊綁上紅布條,取諧音洪姓的紅色作辨識。而對手陳新安則順勢以白色為號召,上演一場紅白對抗;余登發又取相對於白的黑色作為代表。高雄縣紅白黑三派地方派系於此開始。

經過兩輪選舉後,洪榮華不出所料的當選,後來也就一直被稱為老縣長。這次的選舉彷彿是五指山一樣的壓著地方政治,一直到後來高雄縣市合併,歷屆的高雄縣長都逃離不了紅白黑三派。

二、派系現在咧?

紅白黑三派的政治力量主要奠基在農會、水利會、信用銀行以及各擁有的家族企業上,把高雄縣的基層系統瓜分為三,長期佔據著。三派主戰場則在高雄縣縣長、議會、立法委員等選舉上。在合併為市之前的十五屆縣長中,紅派佔了三屆,白派四屆,黑派則有九屆之多。尤其從第十屆開始(約莫解嚴前),高雄縣縣長就一直由黑派的余家班接任,直到十四、十五屆的下港小巨人楊秋興。

黑派初期由從事黨外運動的余登發領導,在當選第四屆縣長後,余登發大砍國民黨黨部預算,還因此被迫停職。黨外成立民進黨後,黑派多數政治人物都順勢入黨。也因此,民進黨在高雄縣長期依賴著黑派。

國民黨則主要依賴紅白兩派以及少部分黑派人物(例如楊秋興啊!)。儘管縣政府行政系統長期被黑派把持,紅白兩派也時有互鬥(在有些鄉鎮甚至還不供奉同一廟宇,互鬥成這樣你看看),然而兩派勢力加總起來仍與黑派勢均力敵,維持了國民黨在基層村里長、議員席次大於民進黨的局面。

現今紅派主要領導人為領億四的林益世;白派為不動院長王金平;黑派代表人物則為楊秋興。然而,派系與政黨也未必百分之百緊密,例如我們的下港小巨人楊秋興,即使被收入黑派以民進黨籍擔任了兩屆縣長,後來還是轉進國民黨與菊姐大翻臉。黑派也因此崩散成兩股勢力。在2010五都選舉時,我還親眼見到小巨人走進叔公(白派)的辦公室。(所以,you know…) 

親馬的林益世不久前索賄案爆出,導致紅派勢力大為衰退。白派王金平則長期在黨中央與阿九不合(這也,you know),地方勢力不斷被國民黨中央削減。總言之,三大派系力量日益衰頹的趨勢是顯而易見,也是可預測的。

除了上面所講這些政治事件之外,居住型態改變、縣市合併也對派系的衰退有所影響。由於有戶籍的青壯年多移居台南、高雄市、或台北市,東部移民與新移民日漸增加,樁腳無法打入移民的圈子,也不願冒風險買票,使得固樁更為不易。

而縣市合併後,縣長選舉這個主要的擂台消失,原本民選的鄉長改為市政府指派的區長,鄉民代表會也隨之消失,使得派系在最基層的布局被打亂(沒仗可打大家可以回家種田了)。少掉了以往熱鬧的競選活動,使派系基層與民眾互動減少,凝聚力下降,佈樁更加困難。區里長也大多只能聽從市政府陳菊團隊的指示,自主能力下降,派系在地方上可以動用的資源也隨之減少。

有趣的是,作為紅派起源的洪姓,他們的後代到現在並非真正的紅派,反而常遊走在紅白派之間。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三、派系這東西,是好是壞?

爺爺講得太多,突然停下來很慎重的問我:「你有沒有去立法院(指318包圍立院一事)?甘有加入什麼黨?」

「沒有、沒有、沒有」,我大概知道他問題的目的,很重要所以重複三遍。

爺爺最怕我們這代涉入政治。即使他們涉入得如此深,還是小心翼翼的將我們隔絕於外,甚至鮮少提起過去的歷史,這一次他願意跟我說這麼多,實在難得。

派系衰退已明顯是趨勢,但短期內並不會消失。在這裡,資源並不是那麼足夠。搭火車去台南要半小時,去高雄要一小時,鄉裡沒有律師事務所。仍有為數不少的老人不識字,或幼年受日本義務教育成年遭逢國民政府來台,難以進入教育體制學習普通話,變相的成為文盲。掌握較多資源,接受相對良好教育的派系家族,於是在地方上提供大大小小的服務,補足政府功能的缺失。

例如爺爺的地政事務所就像是鄉民的服務處。舉凡土地糾紛、農地畫界、申請補助,都會來找爺爺辦理,爺爺也樂意幫忙。另外,婚喪喜慶也是地方派系常常需要出錢出力的場合,婚家或喪家有了這些望族的幫助或到場,也會覺得有面子。

發生火災、水災等重大事故,叔叔也會幫忙募款。偶爾也會幫忙獨居老人居家清掃,老屋整建等等。有些派系在地方上坐擁大片土地、魚塭、漁船或工廠,如果有鄉民找不到工作,往往會在農忙時提供工作機會。

在鄉下人的邏輯裡,接受這麼多幫助,以投票回報,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畢竟除了派系,他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要政府的失能繼續存在著,便有著派系生長的空間。

即使國民黨並沒有辦法直接統御地方,只要培養了兩個以上地方派系,以選舉提名、輔選作為籌碼,便可間接控制派系的政見。並以鞏固派系經濟利益作為交換,允許他們在地方從事一些特許事業。又即使這些事業並非特許的,但政策上處處補助扶植,便則以維持派系的經濟獨斷地位。在高雄縣的例子裡,水泥產業、第四台、鋼鐵工廠、食品工廠便由白派經營,至今仍然如此。

反觀民進黨,由於民進黨當初是由一群背景各異的黨外組成,支持民進黨的地方派系往往只有一派。因此黨對於地方政治的控制便無法如國民黨緊密,民進黨若要這個地方的選票與支持,很大程度上需要和地方派系妥協。

只要派系存在,地方上不只政治很難有突破口,就連經濟也被政商關係良好的派系把持。當我們在思考高雄縣這個地方未來的發展時,往往不是經過討論而達成共識,而是要如何平均分配三派勢力。基層的聲音很難真正反映到縣政府,因為這些發聲管道都被派系所壟斷。而中央政府做好決策的,地方政府也很難反抗或協商。

四、so-ki ko的意思

懂日文的爺爺說「so-ki ko」是「洪宗記」的日文發音。然而,這三字所採用的卻不是日文漢字標準讀法,也不用漢字書寫。國民黨來後將日本假名換成羅馬拼音,變成了既不是日文、中文普通官話也不是台灣閩南語的四不像。一如本土菁英長久以來受政權替換,造成的文化認同的迷失,而這四不像,竟也成了今天我所認同的獨一無二的台灣。

成為一個派系,的確為家族帶來許多好處,但傷害也不小。在謝東閔到洪榮華這段過渡期間,台灣經歷著二二八事件的血腥鎮壓,家中的人都不願多提。我只知道,家中的長輩有一些在美國,有一些也成了政治犯長期滯留在日本,直到解嚴才返台。原本地方家族怎麼被收編成國民黨派系?中間經歷怎麼樣的傷痕、摩擦?都還有待挖掘。

值得慶幸的是,派系衰頹是可預見的,儘管國民黨仍不斷趁勢玩弄、鞏固派系。而要警惕的是,在過於權力集中的政治架構下,權力方要控制對手是誰非常容易。在逐漸往中國靠攏的台灣,需要時時小心台灣淪為中國的地方,藍綠兩黨淪為地方派系。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