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光奏鳴曲》:重整舞步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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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電影開出一條路,通往未知前方;有的電影拆掉一座牆,看見家的模樣;有的電影調轉鏡頭,教你驚嘆天頂遼闊;也有的電影是一面鏡子,讓你照見內心自我。還有一種電影,以一聲一聲提醒,要你摘下耳機、移開螢幕上的滑指,看看身邊的人,被忽略的人。人生在世,都需要「別人」相伴,這些別人當你不在,卻不一定有別人可以找、可以談。關懷這些被忽略者的故事其實不少,但《迴光奏鳴曲》每每換來「題材很特殊/很少見!」的形容,它看的是:更年期的女性。

在今年台北電影節拿下最佳劇情片及女主角、稍早也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和女主角的《迴光奏鳴曲》,上映規模只有少少幾廳,可見這一類呈現生活的滋味大於故事、在意心靈的徬徨多過哀樂怒喜的「藝術片」,市場注定小眾。不過,實際看過就會發現,它比想像中可愛俏皮,即使是緩步的鏡頭、都市叢林為背景,但那資深少女的奇遇記時而讓人會心一笑,時而心疼。更重要的是,它讓你目睹一道天底下半數人都會遇到的關卡。

更年期,某種程度上是青春期的鏡反,通常造訪四十五到五十四歲的女性,實際上可能的年齡範圍則跨達二三十年,心悸、燥熱、失眠、盜汗等等生理症狀,和悲觀、易怒、多疑、頻忘等等心理徵候,勾勒出一連串不難想像的,對日常生活的衝擊。而《迴光奏鳴曲》便是以一個丈夫出差,女兒離家,工作落失,朋友無幾的四十五歲女主角的數天生活,具體拍出更年期帶來的「空」,不只有前述的身體不適、情緒波折,還有外在世界的疏離,連同生物(繁衍)意義上的機制一同對她傳遞一個殘酷訊息:妳不再被需要了。

問題是,為什麼人一定要被需要?就算人生在世都需要別人相伴(再次複誦),但別人的存在意義,不會(不該)只是與你相伴。藉由這故事,我們審視這社會中(尤其是東方傳統的社會裡)更年期女性的困境:這個年紀,正是她們在家中的養育角色被漸漸「不需要」的時候,而若她們發現除了扮演這角色,自己別無其他的生活動力,那面對生理心理的種種波瀾,勢必更加孤單。

回頭談電影。不論國內外,我們總是批評娛樂產業給年紀稍長的女性位置太少,似乎除了青春無敵(或風韻猶存)的女性魅力,或母性溫暖,或丑角喜感,其他的女性面向皆不足觀。然我們有了《迴光奏鳴曲》,讓女主角陳湘琪一人扛起整部片的溫度、節奏、寬度和航向,而正是她的距離拿捏,讓這個又私密又被閱讀的敘事呈現,成為可能。

更年期題材,既不似青春魅力的無敵,也不若老年的深沈時間感,更不像中年(男性)危機的無論如何得和社會對話,它幾乎是獨自一人、毫無奧援,沒有人在乎更沒有人幫(得上)忙的。電影標題的「迴光」,指的自然是對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點耀眼可能性的期盼,當陳湘琪和東明相在醫院裡發展出一段奇緣,這是迴光靈動,是她意識到「只剩下我了」的同時,為自己而活的嘗試。然而,當她穿上舞衣、套上舞鞋,扮成白雪公主,拿著愛莉絲的兔子毛巾,這樣的她出門撞見的,卻是自己女兒的盲目青春。

她驚惶於女兒的盲目,也驚覺了自己的盲目。她明白盲目需要特權,而自己早已失去資格了。

於此,擔任導演的錢翔——他總被介紹為資深攝影師、年輕新進導演,但他的敘事步調和說與不說的掌握,完全是老手格局——觀看一個他理應不熟悉的題材,卻從中萃取出更普世的焦慮。陳湘琪畢竟是可愛的,即使妝得平凡,穿得樸素,那優雅少婦的魅力仍不缺。然也由此,道出了寂寞者不只受困於心的距離,身體的距離,還有社會位置、角色規範,還有時不我與的種種人生錯失。也許這一路上,你我都曾經/都總有一天會遇上只能用盡力量去衝撞,但就算撞開了也無處可逃的困頓。

最後,值得一提的還有《迴光奏鳴曲》的主題,在第一層談的是女性,是更年期,但若放大來看,片中的母親面對孩子北上、片中的員工面臨工廠遷往大陸,這高雄/台北、台灣/大陸的需求轉移,角色改變,似乎也被這題材隱喻著:

一直以來,做為一座城市,高雄面對的是資源向北集中和人才出走,在此同時努力尋找自己的定位,創造不同的風貌價值。同理,面對各式金融和產業的西進,台灣做為一個島國,也在調整方向,在被世界市場漸漸「不需要」的焦慮中,尋找新契機。即使大潮的方向不可擋,但重新編織夢想,找到自己的迴光或甚至出路(Exit),這是在人物之外不可忽略的,《迴光奏鳴曲》的背景音。

如果抽離來看,更年期其實是內在系統的重整階段,對更年期的女性而言——或其實對退休而孩子離巢的男性也是——某種驅動力的消失(養育的角色/養家的責任)如果能昇華到精神層面,讓生活有新的寄託,那就是轉機。據導演說,《迴光奏鳴曲》拍攝當時,其實安排了一個帶著希望的、天光微亮的結尾給陳湘琪,可見故事的初衷並非完全悲觀的。可惜最後沒有採用。但由此出發,明白一切的波瀾只是重新調整看世界的方向,那麼困境的存在,或許其實在逼迫你踏上更好的路。那些曾經錯過的,也可能等在前方。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