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公民社會角度談集體自衛權問題

日前日本安倍首相以內閣決議方式變更憲法解釋，解禁了日本的集體自衛權，引起國內外的關注，臺灣媒體的報導中，多半以地域政治的角度切入，認為此舉有助臺灣對抗中國。然而，閣議之前即有人在東京街頭自焚抗議，而當日一宣布，首相官邸外旋即聚集了數萬人抗議，如果集體自衛權真的利大於弊，日本的公民在抗議什麼呢？只是怕死不想上戰場而已嗎？我認為支持之前，也應該聽聽從日本公民社會角度，對集體自衛權提出的反對觀點。

 

 

集體自衛權是相對於個別自衛權，個別自衛權是本國受到攻擊時可以行使武力自衛，集體自衛權則是當盟國遭到攻擊時，也可以行使武力。例如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與華沙公約組織當中，任一國受到攻擊，其他盟國均可動武介入。就日本的情況而言，解禁的意義在於其主要盟國美國，「自衛戰爭」的範圍相當廣，進而日本行使武力的可能範圍，將遠超對於本國的專守防衛。

 

 

日本之所以無法如其他國家一樣行使集體自衛權，乃是因為戰後憲法第九條規定了日本對戰爭行為與戰力的放棄，因此日本的武力稱為「自衛隊」而非「日本國軍」，亦即僅能在防衛本國的前提下保有武力。發動集體自衛權的話，將會在非防衛本國的場合涉入戰爭，因此是被認為違反憲法九條的。

 

憲法九條並非不可變更，事實上先前日本才將修憲公投門檻降到十八歲，一般認為就是為了修憲做準備。然而，最後的作法是以內閣會議變更憲法解釋，亦即安倍內閣自己召開會議，宣告根據內閣對憲法九條的新解釋，允許行使集體自衛權。實際上幾乎是以行政權片面地變更憲法，完全迴避了議會乃至於修憲時的民意監督。即便安倍政府保證會從嚴、「限定」地行使，但一切解釋權仍是操之在內閣，也無法保證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變更。因此，程序上的黑箱造成了許多人的不滿。

 

日本民眾上街抗議內閣通過解禁集體自衛權。（圖片來源：共同社，轉引自中央社）

 

 

除了對程序上的質疑之外，集體自衛權的解禁，也觸及了日本社會對「和平憲法」的敏感神經。憲法九條最初確實是戰勝國給日本帶上的緊箍咒，然而，在日本對於侵略戰爭歷史的反省之下，認為無論理由與勝敗，戰爭只會帶給本國與他國災禍，也就此紮下了和平主義的根基。但美國為了冷戰的布局，希望能夠驅使日本的軍事資源供美國使用，因此在安保條約中賦予美軍駐日的權限。

 

這在日本的和平主義看來，是再次把日本捲入戰爭的象徵，「不要再有戰爭」的聲浪高漲，東京地裁甚至做出過美軍駐日違反憲法九條的判決，但此一判決後來被最高裁判所推翻，認為外國的戰力不受日本憲法約束。而此一判決根據近年解密的文件，被認為是美日雙方政府施壓的結果。由此可見，無論是憲法九條的制定，乃至於對日本武力行使的開放，都是按照美國的戰略利益，而非日本的意願與安全決定的。對於希望藉由堅持和平憲法避免走向戰禍（無論是日本或是他國）的人而言，這自然不是一件值得歡迎的事情。

 

除了希望堅持透過和平手段解決國際紛爭外，伴隨著戰爭而生的軍國主義，也是反對者認為必須對抗的對象。戰爭並非只會傷害被侵略國的人民，為了讓公民社會的反戰煞車失靈，往往透過對國內的打壓異議、加強秘密警察權限、控制輿論等方式，訴諸愛國之名走向獨裁。日本當年在走向軍國主義的過程當中，國內遭到迫害的犧牲者絕非少數。而日本政府近年懲處反對軍國主義的教師、通過秘密保護法、設立國家安全會議（NSC）、 進而強調能行使武力才是「正常」國家等做法，加上排外極右翼勢力的興起，就這一連串的脈絡而言，集體自衛權所代表的軍國主義與政府擴權，對日本的民主與公民社會將會是很大的威脅。

 

 

 

至此，相信有不少台灣人會想問，在國際上倡導和平主義而率先放棄戰爭，難道就無視於中國的對外擴張嗎？是否是過於理想的「和平笨蛋」呢？確實，在日本左翼中，在反美帝與支持社會主義的脈絡下，有強烈的親中傳統存在，至今日仍將中國共產黨視為社會主義先鋒，固守親中共路線，進而對臺灣抱持偏見的人還是有的。

 

但日本的運動家並非一成不變，就我所知，在年輕一輩的日本社運參與者當中，就連日本共產黨內部，對中國政府幾乎已不抱持著這樣的幻想。那麼，面對目前的國際情勢，該如何保障日本的安全呢？在日前的一場反戰音樂會當中，揭露日本七三一部隊暴行的日本小說家森村誠一，從其宣言便可一窺反戰人士對當前國際情勢的看法。

 

森村認為，主張和平主義並非特定民族主義的工具，而是反對做為人類天敵的戰爭本身。現在的中國對內獨裁，迫害人權，對外進行軍事擴張、壓迫週邊諸國，可說是走在日本當年軍國主義的老路上。問題在於，面對這樣的中國，如果日本政府選擇的也是軍備競賽，升高對抗，那就必然會重蹈戰爭的覆轍。正是在面對與中國的緊張關係，與軍國主義的誘惑時，更需要訴諸兩國公民的反戰力量，反抗本國的獨裁，降低對立，才有可能有真正的和平。

 

 

 

綜上所述，日本公民社會反對集體自衛權，並不是怕死那麼簡單，而是對外認為基於軍備競賽並無法帶來真正的安全，對內則反對軍國主義的復辟與對民主的傷害。就算美日軍力的擴張，在一定期間內真如某些人所說「會讓中國乖一點」，我們的安全應該建立在對日本人民的壓迫之上嗎？在了解日本的反戰思想之後，身處於火藥庫中心的臺灣是否也該想想，我們的安全是應該期待週邊火藥的持續堆疊，還是應該尋找其他的釜底抽薪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