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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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學運已經結束一個多月,立法院又恢復莫名其妙的議事運轉、執政黨依然故我,在野黨換了主席,幾位熟識的年輕夥伴真的決定冒著和運動圈不如甭認識的風險來「把手弄髒」,加入包含自我革命意圖的政治改革的行列。我看著他們,覺得他們真是時代的弄潮兒,畢竟我這不老不小的人,已經沒機會做這種選擇。這幾日以來,腦中一直盤旋的是一本翻譯書名和原文書名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作品《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圖說:《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中文版書影。
 
那是日本著名評論家川本三郎的著作My back pages的中譯名。川本三郎算是日本戰後赫赫有名的文藝評論家,他最知名的故事,就是早年幹記者時涉及隱匿涉及謀殺自衛隊隊員的「赤衛軍」成員而遭到逮捕,居留23天的事。這段拘留期間,他一直在保護新聞來源與社會公益間的記者倫理間掙扎,最後因為不敵壓力,對檢察官承認曾指示滅證,遭到所屬的《朝日雜誌》解聘。這也是《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這本書中所敘述的主要故事。
 
這個故事當然是川本一生的傷痕,但坦白講,川本離開記者職務之後因禍得福,憑著一枝健筆與不懈的閱讀習慣(還有很好的英文),成為著名的評論家。作品像是談名作家永井荷風生活的《荷風與東京》(1996)、紀念已故的夫人而作的《いまも、君を想う》(2010)等等,都大受歡迎。中譯《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的,也是翻譯大量村上春樹作品的賴明珠,他在書序中特別提到自己之所以關注村上春樹,也是因為讀了川本三郎的作品《都市的感受性》(1984)之故,可見川本作為日本戰後頂尖評論家的一員當之無愧。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的背景,是日本戰後嬰兒潮的一代首度面對國家權力的挑戰,這是1960年安保鬥爭的延續,也是那一代人對國家暴力的共同記憶。學生對政府嚴重親美的不獨立展開了激烈的抗爭,1967年東京大學學生山崎博昭在羽田機場遭到警方殺害、1969年東京大學安田講堂遭到學生佔領、同年發生琉球反戰、阻止佐藤榮作訪美的鬥爭,連續的事件衝擊了戰後的日本政壇。前陣子電視台播出改編自山崎豐子的小說《命運之人》的電視劇,也是描述這段時間動盪日本的故事。在山崎的小說中,那位因為想要揭發政府醜聞,卻被迫得獨自對抗國家權力的弓成亮太,所面臨的正是與川本三郎極其相似的遭遇。
 
許多當記者的好友,都很喜歡《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或者《命運之人》,因為那是記者與公權力相抗衡的時代,記者以報導事實為職志,不惜與國家對抗的單純時代。也不能否認,記者中也會有像是在山崎豐子極其繁複的寫作中遭到影射的,像是因為巧妙的介入自民黨鬥爭,協助了當時不被看好的中曾根康弘成為首相,後來成為《讀賣新聞》社長的渡邊恒雄(小說人物命名山部一雄)那樣多面向的人物。對很多懷念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渡邊即使倫理上有瑕疵,好歹也有其獨到精準的眼光;比起現今某些只能跟著政界主子搖尾乞憐,連篇像樣的文章都寫不出來的御用記者,渡邊還算是個咖。
 
對往日的緬懷,難免也是因為對當下的失望。學運以來,看到不少記者對於自身身份的掌握進退失據,同時也因為與抗議者之間的恩怨情仇而導致媒體人與受訪者之間糾葛不清。也有些朋友談到了川本的「採訪臂章」出入現場的特權,以及記者與受訪者、警察之間的倫理糾葛。有些人認真反省,有些人動了自我辯駁的情緒,當然也有些人只會反省別人。我當然可以理解作為一個人,有其感情與信念,對於認同或者不認同之事,難免會動用情緒,但對於自身行業的倫理,到底應該怎麼去面對?我自己在工作上,其實也面臨如此困境,面對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研究所的學弟妹,多重身分的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要以什麼樣的身份來面對他們,與他們的運動。
 
運動已經結束了,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卻始終沒能夠找到結果。我自己身兼評論者、政治從業者與教師的身份,倫理上的分寸經常讓我處於進退失據的狀態。到底應該要積極介入,還是應該保持距離?對於運動的進度、對運動者的傷害,到底應該提出建議,還是應該放給風吹?我畢竟不像是臉皮厚到可以自稱亞里斯多德主義那樣的人,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掙扎中,也總是得耙梳出自己在運動中的定位。那種定位經常是飄移的,但也總是得快速的在時勢的變遷中找到自己該待的位置。
 
運動結束,靜下心回過頭看這幾本書,也總是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如果要暫時小結,可以這麼說吧。作為一個教師,雖然在運動之中鼓動不了什麼學生,但比起我那些辛苦學習與學閥共處的老師們,至少運動中的學生,我有教到過,這讓我覺得驕傲。作為一個政治從業者,該碰上的戰鬥,無論是佔領當天或者政院衝突,我都在現場直接面對變局;該是思考退場機制的時候,我也跟著絞盡腦汁,即便心理清楚最終可能也只是一場白工。至於作為一個專欄作家,應該是我在這場運動中,自認為最無愧於心的角色,那幾個星期,我如實的記載下每個時刻的觀察,與感想,嘗試去鼓勵運動中的人們,也嘗試用這樣的身份,提出我認為問題的癥結,或者自認的解決之道。
 
於是數十年後,面對這場運動,也許我們踩了煞車,也或許我們讓這台狂飆的列車有機會轉彎,那時再回想起這段日子,也許身體與心理的疲累,會值得、也或許不值。但總歸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可以驕傲的說,我掉過眼淚、出過頭腦、挽起過袖子。那麼,這也許也會是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吧,我想。
 
 
參考影片:小說成改編的電影《革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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