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想想】林義雄先生提醒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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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林義雄先生決定以「禁食」這個非武力抗爭的最終手段要求核四停建,心裡其實很不忍。也不過幾個星期前,這個政府才讓數千大學生犧牲舒服的棉被,忍著風雨露宿街頭;怎麼一下子,這個政府又要讓年近古稀的老翁決定採取如此激烈的行動,承受身體的苦痛來抗議它的冥頑不靈。
 
我生的比較晚,不像幾位前輩同事,有機會和林義雄先生一起為首次政黨輪替奮戰過。我並不認識林先生,和他的接觸也極少,最近的一次是有幸在慈林基金會聽他演講,他發給在座聽眾兩篇文章,一篇是「拉比的禮物」、另一篇是「政治家的情操」,分別是他在一、二屆的慈林政治家研修班講課的內容。「拉比的禮物」談的是修道士們怎麼因為自我尊敬與互相敬愛,而拯救了一所瀕臨傾頹的修道院;另一篇則直接指出了善治的關鍵的問題不在制度設計,而在從政者的道德。
 
林先生發表這兩篇文章時,民進黨剛剛完成政黨輪替,台灣正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憲改而有了一點新共和的味道。林義雄談的卻是政治的道德面向,對當時剛在選舉中推進了民主一大步的政治家們來說,可能有點囉唆陳舊;但經過十幾年回頭再讀,卻又別有一番滋味。政治的規範性目標是追求良善的道德情操,這是亞里斯多德對於倫理與政治最重要的詮釋,尤其在壞事做盡的當今閣揆忽然「亞里斯多德主義」的同時,特別令人感到諷刺。
 
林義雄
 
回想起來,那應該是自己唯一一次與林義雄先生的見面,我並沒有提出問題,在數十人的聽眾中我也一如往常,低調不起眼。但那兩篇文章,尤其是有高度寓意的「拉比的禮物」,確實給我很大的精神衝擊。在此之前,我對林義雄先生的印象,大概就是「國會減半」的推動者,以及美麗島和林宅血案的受害者,還有當過民進黨主席。但這些印象都不強烈,美麗島和林宅血案的年代我才兩歲,據說大審宣判日我媽帶我去剪頭髮,聽到廣播刑期後難過的不能自己,但我應該正無聊的發著呆吧。而林先生參選總統與出任主席的年代,我已經是對政治懵懂的青春成年人,當然距離政治的核心仍然很遠,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繫是參加選戰青年營,得到過一張有他簽名的薄薄證書。
 
對他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應該是「國會減半」那遭。那時我已經讀研究所,心心念念想著國會的席次應該要精算,而不是任意減半。當時也不乏有這樣的呼聲,但都沒有被主流論述所重視。我幾經猶豫,不知為何還是將任務型國大的票投給民進黨,忘了那張漂亮的學者名單,其實背後的主張和名單爛的不得了的國民黨相同;忘了政黨名單提名的任務型國大代表職責,其實也就是貫徹黨意而已,提名誰其實根本就不重要,只是姿勢美醜的問題而已。
 
後來國會真的減半了,2008年民進黨選的一塌糊塗,代議民主陷入嚴重的代表性困境。很多人都怪林先生,認為他主張「國會減半」是「好人做壞事」,我一度也這樣覺得。但前幾天,睡前想著應該怎麼面對林先生與「國會減半」這件事時,忽然想起他說過,自己只是要提醒政治人物自己做的承諾要落實,做不到的事情不要亂承諾而已。「國會減半」的第一個提倡者並不是林義雄,那是當時朝野政治人物普遍的說法,這樣的說法當然帶有民粹,但這些政治人物不管後果,還是每天講的天花亂墜。
 
林義雄所逼迫的,正是要每一個政治人物都能夠正視自己的承諾,而後他才會知道,不可以隨意承諾。這其實是做人的ABC,我媽從小就教我不要亂說大話,以免做不到被認為沒信用。每個人多少都被父母長輩這樣教過,但何以成為政治人物,就有權不為自己的亂承諾負責?一直到現在,台灣亂承諾的政治人物,似乎也沒有受過什麼制裁,反而是不喜歡亂開支票的人居然會被批評成「空心」,這又是什麼原因?什麼時候我們才會放棄那種「口號的政治」,來真正面對這個國家千瘡百孔的問題?
 
「國會減半」當然是苦果,可是我們其實根本可以不用承擔這樣的苦果,只要政治人物講話前考慮多一下後果就好。何以這個國家必須以憲政民主的墮慕,來重新認識政治其實不能亂承諾這樣的ABC?這難道不是對民粹政治的政客、不認真的選民(包括我自己在內,當時不明原因投給兩大黨的選民)與偽善的媒體最嚴厲的警示與棒喝?這樣想起來,當我們付出了如此高昂的民主代價,來重新認識「不可以亂承諾」這樣簡單的事情,不就是林義雄以行動對於國民提出的一個道德教訓?而我們又何曾反省,當輿論責怪他推動「國會減半」是「好人做壞事」的同時,又何曾以一樣嚴苛的立場,苛責過政治人物、媒體,與做為選民的我們自己?為什麼總是要經歷那麼痛的教訓,才能夠讓這個社會明瞭「不可以亂承諾」如此簡單的道理?
 
書架翻找,找出林先生早期的作品《去國懷鄉》,再一次細細翻查他保外出獄後周遊列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往事。這是我大學一年級時從父親的書架上討來的書籍,那時我還沒什麼經濟能力,沒有機會出國踏查,對於這些後來自己也曾走過,也有和他類似感受的土地尚無感觸。但從自己劃過的重點,像是「青年人最大的弊病是認為理想和熱情就能解決一切,而不知道想做事必須先訓練做事的方法,培養做事的能力」,或者「怎樣把熱情昇華,不逞意氣;把勁氣內斂,不做莽鬥,是每位理想主義者必修的課題」這類語句中,讀到了他對於晚輩的提點,與作為讀者的我曾經對自己的期待。
 
去國懷鄉書封(圖片來源:圓神書活網
 
三十年過去了,林義雄先生所提到的晚輩都已經成為長輩,而這個國家卻還沒有達到他在書中相信的「只有偉大的人民才配擁有偉大的國家」這樣的階段。也正是因為沒有,才得勞駕這樣一位歷經傷痛的白髮老翁,決意用「禁食」這個非武裝抗爭的最終手段,來逼使這個國家的國民去正視該努力去推動「廢除核四」這樣一個具有高度正當性與民意支持的課題。坦白說,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可以怎麼樣支持這樣一位心意已決的長者,但作為一個專欄寫作者、一位老師、一名政治工作者,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口與筆,與一點點的影響力,去說服我的讀者、我的學生,與我的老闆,一起來推動「廢核四」這起偉業,一起努力為這個延宕爭議三十年不休,浪費無數資源,但多數國民早有意向的議題,劃下休止符。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