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豈能跟賴和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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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詩人楊守愚曾經説過「賴和是台灣的魯迅」,這句話至今仍然常被引用。

在資訊不發達的時代,楊守愚會有這様的看法,吾人不忍苛責。但是,隨著魯迅留學日本仙台醫專時期的種種一手資料漸次問世,重新檢視魯迅的心路歴程,並将之對比於廖温仁(1893-1936)與賴和(1894-1943)這兩位傑出的台灣人醫師,是很耐人尋味的。

談起中國近代文人――魯迅(1881-1936),大家耳熟能詳的事情之一便是他的「棄醫從文」。對於長期獨尊醫學系的台灣人而言,「棄醫」這兩個字帶給人的衝撃,不可謂之不大。

魯迅真的是「棄醫從文」嗎?

按魯迅自己在「『吶喊』自序」(1922)裡的説法:「我竟在畫片(幻燈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説,被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自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也就是説,魯迅認為愚弱的中國人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他要以文藝改變他們的精神,所以棄醫從文,這是魯迅自己明講的自動退學的直接的理由。

除了這個直接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常被提起的背景因素是魯迅被覇凌了。

魯迅在「藤野先生」(1926)裡是這麼的敍述:「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裡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你改悔罷!”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其次的話,大略是説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托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于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

可是隨着「魯迅學」的研究在日本的發展,研究者們發現托爾斯泰並没有寫過「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也發現魯迅第一學年的解剖學成績是59.3分,並没有達到及格標準,而他在文章裡却説成他解剖學的好成績受到同學的懐疑,検査了他的講義,還寫信羞辱他。

從魯迅的上課筆記的影像資訊更可以比對出,魯迅從1905年11月中旬也就是二年級的第一學期後半開始,病理學的筆記上不再出現課後復習的紅筆註記,12月份某頁的筆記裡留下了幾處漏記醫學用語的空白,也未見事後用功補寫。這似乎意味着魯迅升上二年級以後,對於臨床醫學的課堂理解與筆記能力開始有困難,到了第一學期的期末,連學習意願也開始下降了。

1905年12月18-22日是二年級第一學期的期末考,之後是為期兩週的寒假,魯迅去東京找他的中國留學生朋友。關於這次的期末考,以及升上二年級以來功課上遇到困難與學習意願下降之事,魯迅終其一生隻字未提。而且,從一年級開學一週後就開始的,毎次課後都提出給藤野嚴九郎教授用紅筆訂正的解剖學筆記,只持續到二年級第一學期的學期末,從第二學期起,這個維持魯迅與藤野教授師生之間的情感與信賴的互動,突然停止了。這可能意味着,在期末考與寒假的期間,魯迅放棄學醫的念頭就已經萌生了。

大胆一點的推測:二年級第一學期的期末考,魯迅的成績很可能是惨不忍睹,他清楚醫學這條路自己是走不下去了,加以寒假期間在東京看到浙江同郷會裡,秋瑾等愛國學生的慷慨激昴,魯迅心理上得到了某種的暗示。終於,在第二學期開學不久後的細菌學課後幻燈片觀賞時,找到了讓他自動退學的大義名分。

然而,這位急着要「以文藝運動改變中國人的精神」的青年,急到無法專心把剩下來三年多的醫學課程讀畢業,甚至急到無法把第二學期的課程讀完,就匆促離開仙台醫專(由在日公使館留學生監督李寶巽於3月6日寄退學意願書給學校)的魯迅,竟然是把學籍轉到獨逸語協會附設的徳語學校,繼續領取剩下來三年多的日本政府的公費留學生奨學金,繼續在東京的中國人圈裡混日子。

魯迅是在1909年6月領完最後一個月(30圓)的奨學金後才離開日本的,原來,他是用這様子消耗敵人資源在抗日的?留在東京的三年多的日子裡,魯迅没有寫下任何足以喚醒國魂的佳作,他和他的弟弟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説集》在中國和日本加起來一共只賣40本。魯迅從1906年自動退學之後,一直到1918年發表《狂人日記》的12年間,他大部分的時間是在中華民國的教育部坐領毎月300大洋的高薪,還到處兼課賺外快。如果不是陳獨秀創辦的《新青年》雜誌缺稿,編輯錢玄同找魯迅寫嘴砲文《狂人日記》撐版面,「中國人的精神」要靠他的「文藝運動」來改變,可能就遥遥無期了。

從文何須棄醫

話説魯迅從仙台醫專自動退學後,過了15年(A.C.1921),有一位叫做廖温仁(廖文毅長兄)的台灣人學弟從東北帝國大學醫學部(前身為仙台醫專)畢業。有別於拿日本政府的公費,未經考試就直接分發入學的魯迅,自費生廖温仁是從台南的長榮中學轉學京都的同志社中學,再經過與日本人學生激烈的競争,才能考進高難度的東北帝大的。

有志於文史研究的廖温仁,因父親之期待而讀醫學,順利畢業後即親赴上海與南京調査中國的醫學古籍,翌年(1922)重考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科,專攻中國醫學史,後來再考入京都帝大醫學研究所,以『東洋脚氣病研究』論文而獲得醫學博士。他從文而未曾棄醫,進而以其文史素養輔助醫學研究,於1932年完成『支那醫學史』巨著,為國際醫學界研究中國古代醫學不可或缺的經典。在魯迅過世的這一年(1936),廖温仁與杜聰明同時獲聘為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不料準備赴任前二個月不幸急逝,享年43歳。靈杦從日本運回時,台北車站排滿了接殯的日本官員,行禮如儀。

再説1909年魯迅離開日本,回到中國過他錢多、事少、離家近的日子的這一年,賴和考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與杜聰明、翁俊明等人同班。

1912年魯迅隨着南京臨時政府的蔡元培赴北京,在教育部及各大學兼職拚經濟。這一年的冬天,賴和用五天時間與杜聰明自台北徒歩回家,「沿中央山脈至頭份乃折向中港遵海濱而行,山嵐海氣殊可追念」,他們用双脚「看見台灣」。

1918年魯迅發表《狂人日記》。這時候具備四年臨床經驗的賴和,前往廈門鼓浪嶼任職於日中合辦的博愛醫院,醫治魯迅筆下「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的中國人。這使人想起賴和曾經醫治過一位從埔里山區走了好幾天才走到他在彰化的醫院的原住民,這位病人住在醫院一段時日。當病癒臨走時,賴和不但拒収醫薬費,還給他一大筆錢,要他改善營養。即使二次世界大戰時,熱烈志願的原住民高砂義勇隊在南太平洋替日本軍屢立戰功,也未聞終生抗日的賴和對原住民的態度有所轉變。

1927年魯迅離開官場,放棄教職,從此終生躱在上海洋人租界裡罵中國的人民與政府。這一年台灣文化協會分裂成左右兩派,賴和居間全力斡旋。同年,台灣民眾黨在總督府「治警法」威脅下強行結黨,賴和亦参與其中。賴和在日本帝國統治下,勇敢的反日,曾因此繋獄兩次(1923、1941)仍不改其志。

同様是享年五十,賴和,做為一名醫學生,他勤勉於學;做為一名青年,他一歩一脚印的走過故郷的土地;做為一位醫師,他無分貧、富、貴、賤、族群、國籍的全力診治,毎當歳末家家戸戸在燒金紙敬謝鬼神時,他燒却一張又一張病人欠下的帳單;做為一位民主闘士,他無畏於日帝的鉄蹄強暴,不屈不撓,千萬人吾往矣;做為一位文人,他忠於自己寫下的毎一個字句,他用靈魂在灌漑這個島嶼貧脊的土地,他被尊稱為台灣現代文學之父。

反觀魯迅,他如果够優秀也够努力的話,他應該留在仙台醫專完成學業,那1909年6月回中國的魯迅就可以像賴和那様一邊行醫救人,一邊為文濟世了,但是他没有這麼做;他在作品上義憤填膺的控訴受不了仙台醫專裡的戰勝國的猖狂氣焰,却没有交代如何能忍受帝國首都更為熾熱的軍國淫威;他早已立志要「我以我血薦軒轅」,結果是躱在洋租界裡罵自己的政府;他説「如果我用我的真名,又指名道姓地罵蔣介石,那我在中國就無法生存了。」因此用了140多個筆名,特別是1932-1936年間,用了80多個筆名,但是另方面毎個月平白収受蔡元培300大洋的籠絡金,實在是處處矛盾。

最無法讓人諒解的是,自稱要「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藤野先生」文末)的魯迅,並没有忠實於自己的文字。觀諸今日中國,魯迅顯然没有改變中國人的精神,甚至,他連自己的精神都不想去改變。

魯迅是魯迅,賴和是賴和,魯迅跟賴和是没得比的。

(後記):本文寫於2013 月12 月8日「珍珠港事變」記念日。72年前的這一天,賴和被日警傳喚,無故繫獄四十多日。

参考文献:

1.魯迅「藤野先生」ノート――トルストイの「ロシアと日本の皇帝にあてた一通の手紙」をめぐって――池澤實芳  商学論集  第61巻第3号  1992年11月

2.魯迅が仙台医学専門学校を退学した事情について――授業ノートからの検討――坂井建雄  野草  第87号 2011.2.1

3.賴和生平與創作年譜 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 陳建忠 賴和紀念館網站

4.廖文毅名人堂之2-廖文毅家族 西螺延平老街文化館網站

關鍵字: 醫學研究魯迅賴和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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