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擺盪在生活與戰鬥之間

書名：擺

作者：丁允恭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3年10月

翻開丁允恭甫出版的首本短篇小說集《擺》，目錄裡的〈鮪魚肚斯基的生命之門〉最先吸引我的目光。

「托洛斯基的托洛，唸起來像toro，鮪魚肚。」原來鮪魚肚斯基是這個意思，多麼鋒利的一把戲謔嘲諷的生魚刀片。沒有意外，寫的是學運青年的世俗化，中年大肚腩裡填裝的，不再是馬克思階級壓迫全世界工人團結起來，而是柴米油鹽朝九晚五的無奈，我這個五年級後段班，學生時代走過幾天街頭的人，邊讀邊心驚，不禁下意識地收回右手，掐捏起自己的腰間肥豬肉。

托洛斯基是俄國革命裡的智多星理論大師，比列寧還有魅力，他的「不斷革命論」，即使不懂意涵，光是字面展現的強韌戰鬥力，都能讓胸臆藏血如酒，恨不得濺灑在腳下土地的年輕人血脈賁張。很不幸的，丁允恭揶揄鄙夷感嘆的所謂學運世代，大都是只讀書皮，跟著人家搖旗吶喊湊熱鬧，當現實生活的坦克輾來，馬上高舉雙臂投降的半吊子革命家，鮪魚肚斯基。

托洛斯基被刺客砍死在墨西哥，鮪魚肚斯基則是要死不活地懸吊在半空中，在生活與戰鬥之間擺盪。生活是現實是現在是中年大叔，戰鬥是理想是過去是年少輕狂，沒辦法，這就是人生，你沒還找到改變世界的槓桿，世界先舉起了你，綁一條情慾之繩，將你掛在偷情的陽台，像鐘擺一樣可笑地在茫茫風中左搖右晃。〈擺〉為丁允恭得到了時報短篇小說首獎，故事結構精妙緊湊，連當時的評審張大春都拍案叫絕。

男人以快走運動為由，遮掩外遇行徑，在床上動作時必須誇張突刺，那副偷吃嘴臉，猥瑣到令人不忍。當激情的雲雨散去，男人腦海裡會不會升起一絲絲愧疚的輕煙？當年口口聲聲要拯救被壓迫的貧弱族群，如今只會壓在別的女人身上，傷害最親近的人。丁允恭在〈關於我的野百合學長〉裡，像追憶又像杜撰地描述了學運世代的多樣面貌，恩怨情仇、桿格傾軋，在我這個身歷其境的讀者看來（裡頭的工運健將之子曾與我同過社團），宛如紀錄片那麼細膩真實。

理想的幻滅與革命的隳敗，生活現實的澆灌與政治狂熱的冷卻，丁允恭的短篇小說在這方面的關注與著墨，讓人想到了陳映真。小說寫社會關懷，急切的作者容易「把自己的話塞進主角口中」，流於宣揚意識形態，讓讀者生厭，但丁允恭的〈義人〉、〈有人寫信給上校〉、〈畸胎〉與〈Waco以西一萬哩〉，分別寫軍中虐待、跨國企業生意嘴臉，及地方政治醜態，在大議題的背景裡，生動演繹個人的內心掙扎，於冷峻逼視的文字裡，可以嗅到一抹人性的芬芳。

做為與陳映真同樣充滿社會意識的小說家，丁允恭另外近似的一點，是他的文筆也具備一流散文甚至新詩般的美感，禁得起一字一句細讀。丁允恭不是急著成名的寫手，這點從他的文字看得出來。平實自然，清新雅緻，不刻意堆砌意象，不另造新詞，很老練的文字。

翻遍《擺》一書，找不到丁允恭的學歷，而他的小說主題既廣且深，從書寫範疇也很難猜測他的本行是什麼。我是精神科醫生，當他在〈第二音節〉寫失語症寫幻覺，在〈這場旅程總是要〉寫榮格寫自我追尋，我會以為是同行，但翻到〈24又1／24〉，如數家珍的導演、經典電影，甚至攝影技術名詞，又很難相信不是相關從業人員，而他目前在想想論壇寫著那麼精彩深刻的時事評論，如果不是法政科系出身，又哪來那麼豐富的背景知識？我忍不住在網路搜尋一下，答案竟是以上皆非。

廣博又深邃的小說家，非常難得。他也寫情慾，諸如大學男生的自瀆幻想、中學女孩的異國情緣，也探討了現代人輕率浮泛的親密關係，筆觸染著些許疏離、困惑與荒謬，敢深入描寫，也敢斷然拉回，在感官迷失的邊緣，重返思辨的視角。

《擺》是丁允恭的第一本小說集作、二十年書寫的成果展，毫無疑問是相當亮眼的一張成績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