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曼德拉?(四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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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教育

曼德拉的這些特質,他的修辭能力、他的個性,在黑人運動中確實顯得非常獨特。他的成長和教育背景,有點類似美國的黑人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恩。

在那麼多的黑人運動領袖、黑人牧師中,為什麼金恩可以突出?金恩不同於一般黑人牧師的教育,是重要的因素。當時大多數的黑人牧師都在南方為黑人而設的大學接受教育,金恩卻是在波士頓大學讀博士學位。波士頓大學本身就是一流的學府,而波士頓又是美國人文薈萃的都市。該地不只有許多名校,如哈佛、麻省理工學院,也是全美國大學密度最高的地區。金恩在當地認識許多知識份子。他的眼界也因此大為開闊,氣質大為提升。

曼德拉是部落酋長之子。父親過世後,國王感恩其父親的支持,將曼德拉帶在身邊,視如已出。曼德拉因此從小就有機會觀察國王的領導,也以當一位稱職的領導人為目標。他從小即發現「面子」對人的重要性:雖然擊敗對手,可是也要避免屈辱對方。當你獲得勝利的時候,正是你最需要表現慈悲心的時候。他也從國王學到「領導必須從後方」,如同牧羊人一樣跟在羊群後面,讓領頭羊以為自己在領導。可是對曼德拉有更大影響的因素,應該是他的教育背景。

曼德拉就讀的是英國教會的菁英中學;然後又進入菁英大學,雖然因為參與學生的集體抗議事件而遭退學。他在學校中接觸了許多西方文明的思想和材料。有一件事情或可顯示他的文化水平。

當他被關在羅本島監獄的時候,每當有同志死亡,曼德拉就帶領獄中的同志們,朗誦英國19世紀思想家、文學家麥考萊(John McCauley)的詩「侯拉提烏斯」。詩歌頌古羅馬的英雄侯拉提烏斯,在強敵壓境同袍全部逃走之後,獨自留下來抵抗敵人的英勇事蹟:

何有更佳的死亡,

為了先祖的骨灰、諸神的廟宇,

而面對恐懼的困厄?

And how can one die better

Than facing fearful odds

For the Ashes of his fathers

And the temples of his Gods?

後來有一度監獄的管理較為寬鬆,曼德拉和獄中同志們排演了希臘悲劇作家Sophocles的Antigone。曼德拉飾演暴君Creon,所有悲劇的源頭。

監獄原本不允許這類的文化活動,經過曼德拉的努力爭取,獄方終於開放。曼德拉到羅本島初期,監獄的管理非常殘暴。獄卒甚至將違規的囚犯毆打至倒在地上,然後在他們臉上小便。由於曼德拉的刑期是終身監禁,他走入監獄的第一件事即是思考如何在監獄中度過一生,如何不被敵人摧毀,永遠保持生命力。

對曼德拉而言,監獄生活就是一項政治鬥爭,而且是在敵人監視下、管理下的鬥爭。既然是鬥爭,就必須講究策略。和獄卒交朋友以幫助運動,是策略之一。一位監視他的獄卒每天故意忘記將讀過的報紙帶走,讓他獲得外面的資訊,他的決策非常仰賴這些資訊。

將粗暴的獄卒調職,也需要策略。有一次紅十字會去監獄探視囚犯的待遇。為了讓曼德拉無顧忌的說出真相,紅十字會的人員要求遣開在場的獄卒。曼德拉說沒有必要,他希望這位獄卒在場旁聽。結果曼德拉將監獄的管理以及這位獄卒嚴厲批評一頓,讓這位獄卒氣得大聲咆哮。曼德拉於是平靜地對紅十字會人員說:「在你們面前他都敢這樣了,你可以想像當你們不在的時候,他如何對待囚犯。」不久之後,這位獄卒就被調走了。

保持生理和心理的堅軔和活力,也是在監獄中存活的必要條件。他每天以手指支撐伏地挺身兩百下,仰臥起坐一百下。

嚴格的自我控管

要避免被敵人摧毀,自律和自尊同樣重要。曼德拉的同志們印象最深刻的是,曼德拉對情感的嚴格控管。無論粗暴的獄卒如何故意激怒他、試圖引誘他暴力反抗,他都不為所動。27年的牢獄生活中,他只有一次感情失去控制,就是獄卒當面取笑、暗示溫妮在外面生活淫亂。當他得知長子身亡,他也沒有在眾人面前顯示任何悲傷。他只是徹夜站在囚室的窗前凝視外面,一言不發;當天他整天沒有吃飯。

感情控制是一個武器,感情的表達則是一項策略。他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因為他認為:對白人而言,笑容代表他不懷恨他們,也對他們存著同理心。對黑人而言,笑容顯示「我是一個快樂的戰士,而我們終將勝利。」

入獄之前的曼德拉其實很像是一隻鬥雞,非常情緒化,很容易被激怒,也隨時準備反擊。他自傳的寫手好幾次問他,監獄生活如何改變他。他都不回答。直到有一天他激動的說:「我變得成熟 (I came out mature.)」。

同樣是政治犯的林義雄有一次對我說,監獄是最容易摧毀人的地方。曼德拉不只沒有被摧毀,而且將它當成挑戰,在其中成長。其中最大的成績就是控制自己。不過對於未能通過監獄考驗的同志,曼德拉仍然說:他們是正直、榮譽的人,儘管他們有點軟弱。

曼德拉在監獄養成的自我控制,維持終生。在歐巴馬和希拉蕊競爭民主黨初選期間,他的自傳寫手問他比較支持哪一個人。曼德拉沒有回答,只是笑一笑,用一根手指點著他的臉;意思是說:「你別想陷害我」。

除了自尊和自律,在監獄中保持鬥志的另一個方式是不斷提升、充實自己。他說服南非政府的監獄司長,容許犯人參加函授學校。大多數的同志也都在他的帶領下,參加了中學或大學的函授課程。白天作工,晚上的監獄成為學生宿舍,每一個人都在寫功課、或準備考試。

教育程度較高的同志,幫同志補習。曼德拉也開了一門「政治經濟學」的課程。監督採石場的獄卒對他們頗為友好,對他們摸魚故意視而不見。採石場因此成為他們討論功課、辯論時事的戶外教室。監獄因此獲得「羅本島大學」的外號。ANC有些同志在這裡學習識字,許多同志在這裡獲得學位,其中包括曼德拉。

隨著外面局勢的變動,監獄的管理也更為人道。後來甚至容許囚犯看電視。於是當老同志們閱讀經典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南非白人女作家歌蒂瑪的小說,是獄中借閱率最高的書),新進的年輕同志卻在看連續劇。一代不如一代,另老同志嘆息不已。

(本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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