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這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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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是繼尼采之後,德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地位與康德、叔本華、黑格爾等並列。

海德格爾出生於德國黑森林邊緣的鄉下,並非來自望族世家,但資慧聰穎,進入弗萊堡大學,師承現象學派祖師胡賽爾。一次大戰暫時中斷學術生涯,戰後海德格爾回到母校成為胡賽爾的助理,開始展露頭角。後至馬爾堡大學講學,聲譽日隆,不久便以《存在與時間》確立了他在哲學界的地位。在胡賽爾的推薦下,回到母校弗萊堡大學擔任哲學系主任,接替退休的胡賽爾。毫無疑問,胡賽爾之於海德格爾,正如羅素之於維根斯坦。海德格爾不負恩師所望,青出於藍,成為德國最耀眼的哲學家,主導了歐陸二十世紀存在主義的發展。

海德格爾意氣風發,漫遊在德國知識的黑森林深處,帶著充滿智慧的驕傲,喜歡人家以狐狸稱他。他的豐采遠近馳名,風靡無數青年學子,教出許多出類拔萃的學生,遍布歐美哲學重要的思想重鎮,包括在我國已家戶喻曉的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1975) ,這可是拜棄學從政的江宜樺展現「邪惡的平庸」之賜。

鄂蘭出生於一個已經十分德國化的猶太家庭,早年喪父,成長於東普魯士的柯尼斯堡,為大哲學家康德的故鄉,康德一生沒離開過柯尼斯堡。或許是受柯尼斯堡哲學氣氛的影響,鄂蘭對哲學充滿想像,十八歲的鄂蘭帶著少女對知識的渴望,來到馬爾堡大學,那時海德格爾三十五歲,已婚,有兩個小孩。

進入大學的鄂蘭如入森林的小紅帽,只是這次擄獲小紅帽的不是大野狼,而是海德格爾這隻在黑森林邊緣覓食的狐狸。當然,狐狸用的不是花言巧語這種肥皂劇的情節,而是哲學殿堂浩瀚可畏的智慧,鄂蘭稱海德格爾為隱藏在德國黑森林的無冕皇、哲學家皇帝,孺慕之情,溢於言表。有人形容海德格爾是拿著魔法石的魔術師,迷亂了鄂蘭的雙眼。鄂蘭和海德格爾維持了三年的師生戀,彼此懷著罪惡感,為了掩人耳目,海德格爾安排鄂蘭轉到海德堡大學,在往返兩地之間的小站私會。 

其實海德格爾與學生發生婚外情不止這段,只是鄂蘭在思想上的成就,逼她時時必須反芻海德格爾同時在她肉體上與哲學上的烙印。這段不倫之戀終身影響著鄂蘭的思想,鄂蘭逃得很辛苦,儘管聰明如她,對世界分析得比誰都透徹,有時近乎殘酷無情,但在思想巨人的面前,仍處處像個小女人。

戰後海德格爾的學術生涯、政治立場、哲學思想已近乎破產,鄂蘭處處維護海德格爾,為了重建海德格爾的哲學地位,還把自已最重要的成就都歸功給海德格爾的啟蒙。這困惑了許多後世的學者,有人甚至以「愛情的平庸」(Banality of Love)來諷刺鄂蘭為愛所遮蔽。

海德格爾與納粹的關係、他對納粹的態度、乃至於海德格爾哲學與納粹思想的必然性,至今仍爭論不休,這本身就是個大學問,連他自己重量級的學生都看法不一,嚴謹的學術論證汗牛充棟,例如沙特與哈伯瑪斯對此著墨甚多,是歐陸戰後最重要的思想論戰之一,本文無法處理,但僅就海德格爾的言行觀之,他自己就留下許多無法毀滅的紀錄。

海德格爾除了對鄂蘭有特別的私心外,對猶太學生並不友善。與鄂蘭分手後,海德格爾繼續強化他對納粹的同情,希特勒上台後,再由同情轉向支持。不久加入納粹黨,接任弗萊堡大學校長。當納粹德國進入種族狂飆的年代,猶太裔的鄂蘭逃離德國,而海德格爾做為一個校長開始執行納粹法律,禁止猶太學生,解聘猶太教授,獎學金只留給入黨的納粹青年等等。有些固然無可奈何,但有些實難謂不得不然。最令鄂蘭痛心的是,在他就任校長後,親自簽署解除恩師胡賽爾榮譽教職的公文,讓年邁的胡賽爾在精神上與金錢上頓失依靠,一年後鬱鬱寡歡而死,海德格爾連葬禮都不願參加。已逃到巴黎的鄂蘭憤怒異常,稱海德格爾為謀殺者。

海德格爾從未承認他是納粹狂熱者,但當他面對好友雅斯佩斯(Karl Jaspers)的質疑,德國怎麼能容忍由如此文化低落的希特勒來領導?海德格爾回答,這不是文化問題,看看領袖的手式多漂亮!當雅斯佩斯的猶太裔妻子對著刊載反猶太言論的報紙痛哭,海德格爾只輕輕地說,痛哭有時會有幫助。最後,海德格爾參與解除雅斯佩斯的教職,也另鄂蘭憤怒不已。雅斯佩斯亦是二十世紀重要的哲學家,也是海德格爾安排鄂蘭轉去海德堡大學後的指導教授。

海德格爾至死不曾對他在納粹時期的言行道歉,他當然不是戰犯,但戰後盟軍當局經過調查,宣告海德格爾必須「去納粹化」(denazification),五年內不得講學與發表論文。不少人認為五年的去納粹化判得過輕,鄂蘭則對海德格爾的審判小心地保持距離,但她對納粹海德格爾的態度戰後有了大轉變,與戰前並不一致。

鄂蘭在1933年逃離納粹德國後,要等到1950年才於戰後的德國與海德格爾再度重逢。在這段漫長十多年的分離期間,鄂蘭對海德格爾的批判是嚴厲的,她認為服從就是同意,這是她終身研究極權、反抗極權的信仰。她認為海德格爾如果不同意納粹的法律,他就要反抗,而反抗只要不合作,簡單辭去弗萊堡校長的職務,他就不用背負迫害猶太人教職員的罪名。其實鄂蘭這時並不知道海德格爾對大屠殺的許多評語是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但鄂蘭顯然已無法同意海德格爾的立場。

但當鄂蘭與海德格爾戰後重新建立起關係,她完全原諒了海德格爾。鄂蘭的老師,先前提到的雅斯佩斯,儘管仍為海德格爾的哲學著迷,但終身無法原諒海德格爾與納粹的過去。1950年鄂蘭已年過四十,不再是有戀父情節的少女,思想也成熟為一家之言,擠身二十世紀政治哲學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但她怎麼只以一句「政治白痴」,就解除了海德格爾哲學深處最陰暗的責任?有學者甚至直指爭議的《艾希曼在耶路沙冷:一個關於「邪惡的平庸」的報告》一書,反映的其實是鄂蘭對海德格爾的同情。

鄂蘭到底怎麼看海德格爾?這彷彿成了二十世紀最深澳的愛情故事,這個問題也困擾了許多學者,尤其急於要替鄂蘭辯護的人。鄂蘭過世後,研究鄂蘭的學者意外找到了一個線索,一隻無毛的狐狸,寫在她1953年的日記裡,剛好是兩人重逢後,鄂蘭準備把海德格爾哲學大量介紹到英語世界的年代。這隻狐狸指的正是她少女時的情人海德格爾,標題是「海德格爾這隻狐狸(Heidegger the Fox)」(語法剛好和 Ma the Bumbler,「馬這個笨蛋」一樣),短短一篇,開頭就說,這是一個真實故事,有如伊索寓言,翻譯如下:

從前有一隻狐狸,十分的笨拙,不但常常掉到陷阱裡面,他其實連什麼是陷阱,什麼不是陷阱,都分不清楚。這隻  狐狸還有另一個苦惱,他的毛皮有問題,因此他在艱困的狐狸日子裡,毫無天然的保護。再加上年輕時不斷地掙扎著從獵人的陷阱裡逃生,這隻狐狸已光溜溜完全沒毛了。這讓他決定完全退出狐狸的世界,並打算替自己做個狐狸窩。

儘管他對陷阱有著難以置信的豐富經驗,他還是無法區別陷阱與安全的場所,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突然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任何狐狸都想像不到的:他要造一個陷阱,然後把它當窩住在裡面,假裝是一個平常的狐狸窩。倒不是出於什麼詭計,而是他實在分不清什麼是陷阱,所以才決定以他自己的辦法來表示他的聰明。

狐狸再怎麼狡猾,偶爾總是會掉到陷阱裡,但一直沒有狐狸掉入他的陷阱,這讓他很懊惱。這又再度顯露他愚蠢的一面,因為他已經坐在裡面,其他狐狸怎麼可能掉入他的陷阱呢?他苦思為何由一隻比任何狐狸都有掉入陷阱經驗的狐狸設計出來的陷阱,竟無法和人類的陷阱相比?他終於想通了,啊!這個陷阱實在不像陷阱,所以狐狸不來。於是我們這隻狐狸開始裝飾他的陷阱,到處掛滿了牌子,上面寫著:歡迎進入,這是世上最美麗的陷阱。當然,從此更不可能有狐狸是因為不小心而誤入他的陷阱了。

但終究還是有許多狐狸進到他的陷阱,只因那是我們狐狸先生的家,你如果要拜訪他,你只好踏進他的陷阱。當然,拜訪完後,除了我們的狐狸先生,每隻狐狸都能走出陷阱。但這隻住在陷阱裡的狐狸卻開始自鳴得意起來,驕傲地說:「這麼多狐狸掉進我的陷阱了,我真是世界上最棒的一隻狐狸」。其實他這樣說也不無道理,畢竟世上的確沒有其他狐狸比一隻一輩子活在陷阱裡的狐狸,還要了解陷阱的本質。(註1)

顯然的,鄂蘭認為在納粹艱困的環境裡,海德格爾完全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既無毛髮護體,也無法辨別納粹意識形態的陷阱與人類存在對周遭必須保持的警覺,至最後海德格爾完全深陷在自己的陷阱裡。盡管人們因偉大的海德格爾而時時造訪他的哲學,但已無法改變他一輩子活在陷阱裡的事實,這是鄂蘭對海德格爾相當殘酷的描述,這個態度在她生前從未顯露。

其實鄂蘭十分小心地隱藏她與海德格爾這段情史,除了她的密友,沒人知道。要等到她死後多年學者整理資料,才首度在她的傳記被記載。上述這則寓言要等到90年代才出現英文翻譯,而德國當局對海德格爾的私人檔案更是嚴格控管,一般人不容易取得。並無證據顯示戰後鄂蘭還愛著海德格爾,比較合理的猜測是,在那場浩劫之後,鄂蘭只是想盡一己之力,把美好的留下。畢竟在納粹的廢墟裡,海德格爾仍是二十世紀歐陸最耀眼的哲學家。

 

註1:Hannah Arendt, 「Heidegger the Fox,」 in her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ed. Jerome Kohn, New YorkL Hardcourt Brace, 1994, pp 36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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