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自由的辯證:關於香港國民教育學科爭議的反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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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香港特區政府試圖在小、中學推行德育與國民教育學科的政策,激起香港公民社會的強烈反對。長久習於自由的港人拒絕北京的洗腦教育,應是可預期之事,然而從一海之隔的臺灣觀之,這個事件的世界史意義卻是清晰無比:如果97領土轉移意味著中國在香港進行國家權威建構(state-building)的開端,那麼國民教育學科則是中國想要把港人改造成「真正的中國人」的民族塑造(nation-building)工程的起點。

國民教育的支持者主張,國民教育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世界各國都在施行。香港既已回歸中國,自當施行國民教育,培養國家認同。

表面上看來似乎如此,因為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確實被切割為近兩百個主權國家,這些國家大都將自己界定為民族國家(nation-state),有國號、國旗、國歌,而總數七十億的人類則被納入非彼即此的國家之內,接受教育,學習對所屬國家的忠誠。

我們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無國籍者難以容身,無處可逃的世界。

然而我們必須理解,凡存在者並非皆合理,這個民族國家體系的形成其實是非常晚近的事,而它的正當性也不是毫無問題的。

已故的英國社會人類學家Ernest Gellner曾經為民族(nation)與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下了簡潔的定義:民族是享有共同意志、共同文化與共同政治邊界的共同體,而民族主義則是一種意識型態,它相信這三種邊界的重合,乃是最自然、合理的秩序。

然而Gellner告誡我們說,人類社會的文化與政治邊界自古以來就是混雜、模糊而不一致的,三種邊界的重合根本不是人類的本然面貌,而是現代化的產物。現代工業社會的出現,產生了對同質、流動的,可以替換的勞動力的功能需求,然而同質化的社會不會自然發生,需要政治力的介入去促成。

這就是十八世紀末誕生的民族主義思想的歷史任務:去「糾正」「不自然的」文化與政治邊界混雜的狀態。Gellner將這個邏輯濃縮成以下箴言:「不是民族創造了民族主義,而是民族主義創造了民族。

這個「民族主義創造民族」的歷史過程是血跡斑斑的,因為任何試圖「清理」駁雜交錯、邊界模糊的人類地圖,將它改造成條理井然,彼此分隔的文化政治區塊的嘗試,都不得不仰賴暴力。

政治學家Ben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中所描繪的四波先後出現的民族主義—─美洲殖民地的獨立革命、歐洲的群眾性語言民族主義、官方民族主義,以及二十世紀前半的亞非反殖民民族主義—─在短短兩百年間整個重劃了人類政治地圖,創造了今天我們所存身的民族國家的世界。

然而這也是最血腥的兩百年,不同世代、不同地區的民族主義者們為了使政治邊界符合文化邊界,涉入了革命、戰爭、征服、奴役、強制遷徙、同化、教育灌輸、種族清洗與滅絕;他們付出重大的犧牲,創造了過去從未存在的民族與國家,但也造成了無數語言、文化、族群的消失。

我們今天認為理所當然的世界,我們信仰為神聖美麗的疆域,其實有著一個不神聖的,暴力的起源。

上面這幅殘酷圖像,不只是亞、菲、拉丁美洲的第三世界史,而是源於西方文明核心地區,然後逐步擴散到全球的世界史。被認為是文明先進國代表的美、英、法等國,都在這段殘酷物語中一一現身。

本文所關心的主題—「國民教育」的原型,就是第三共和時期的法國所創造的,它的目的在經由強制的語言同化與愛國主義灌輸,將佔人口絕大多數,完全不說法語,沒有法國認同的農村民眾改造成「法國人」。

一般認為極度自由開放的美國,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為了同化大量來自東歐的新移民,也進行了激進的第三共和式國民教育。「Melting pot」這個看似無害的暗喻之中,包含了渴望消滅他者的國家暴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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